e0406 天機之窺探:中國古典命定論的人馬 (論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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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何處尋找研判命運的線索?

  一個完整的命運物語通常具有下面兩個範疇:一是指出它從「何處」獲得研判命運的線索,一是交待它「如何」詮釋這些線索和生死禍福、貴賤窮達的關係。前面所舉的多數故事都含有這兩種內涵,而所謂「窺命」,要窺探的也正是這兩種東西。

  當這些故事嘗試告訴我們「為什麼」某些人能平步青雲,而某些人卻禍事連連時,事實上也就是在做上述的表白。身為一個明智的現代讀者,除了以這些表白來瞭解中國古典命定論或預知術的範疇外,似乎也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就是問「為什麼」他們會這樣想?這樣說?

  本章想先談第一個範疇,而它包含了兩部分:一是漢民族認為從「何處」可以獲得研判命運的線索?一是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易經.繫辭下傳》有一段話說:「古者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這段話雖然是在交待八卦的起源,但也為了解中國古典命定論及預知術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伏羲氏做了很多觀察,而所有觀察的目的都是為了瞭解神的意旨——「以通神明之德」;或者參透自然的普遍運作法則——「以類萬物之情」。 神的意旨(天意)與自然奧律(天道)剛好是我們在前章提到的決定「命」的兩大因素。不管是天意或天道,原都是秘而不宣的(此謂之「天機」),伏羲氏提出了幾種窺探的方法,這些方法雖然不能涵蓋中國古典預知術的所有人馬,但也是「十有七八」。

  我們可以說,「觀象於天」的結果產生了占星術,「觀法於地」產生了堪輿術,「觀鳥獸之文」則產生了鳥占、獸骨卜等。而「近取諸身」,讓我們想到的是占夢、體相、八字、紫微斗數、姓名學等;「遠取諸物」則有占物術、蓍筮卜等;其實,八卦就是利用蓍草所進行的一種卜術。

  從本章所舉的故事裡,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中國古典預知術的主要人馬。乍看之下,雖然派別繁多,但不管是就目的或性質而言,卻都只有兩大類:

對「天意」與「天道」的窺探

  在目的上,它們可分為想了解神的意旨或辨識自然奧律這兩大類。

  從很多故事裡,我們都可以清楚看到「求神示意」的表白。譬如〈于廟祈夢〉是到廟裡祈求神明賜夢,〈扶乩猜題〉是請神附在乩童身上來寫字,而〈白公雞頭〉裡的白雞則是獻給神的祭品;〈他日王侯卻並肩〉的某甲是到神祠裡求籤的;由此而得到的種種影像、文字及符號,很顯然地被認為是神意的顯露,而對這些影像、文字及符號的解讀,當然也就意味著「想了解神的意旨」。

  但在〈熒惑入南斗)、〈祖墳改向〉、〈李半仙〉、〈切頭與強盜〉、〈星命奇驗〉、 〈胡弘卜筮〉、〈逢戊則走)裡,我們卻已看不到神的蹤影,故事中人直接觀察、研判的是天文、地理、人類身上及周邊事物的特徵與變化,而所有的觀察者也都不以「通靈」或「神的代言人」自居,而是自稱或被稱為「命理學家」、「地理師」等,很顯然的,他們的目的已不是在窺探神的意旨,而是想參透自然奧律這個「理」。

  自然奧律與神的意旨雖然層次有別,但也不是涇渭分明的。譬如星象之所以被認為會對國家或個人的命運具有重大影響力,跟古人認為天上的星辰乃是諸神的化身就有密切的關係。〈熒惑入南斗)裡的熒惑(火星),在中國古代原是「赤帝熛怒之神」,自詡是在詮釋自然奧律的占星術,雖已不再將火星視為神的化身,但卻仍保留它「熛怒」的象徵意義。

  由窺探神的意旨轉為參透自然奧律——將人格化的天變成非人格化的天,不再事事依賴神,而必須靠自己的眼睛和思維去尋找決定命運的潛藏因素,多少是在反映人類心靈與知識的進化。雖然這兩種類型的預知術迄今仍並存於世,但以參透自然奧律為目的的人馬,顯然獲得較多現代人的認同。

占與卜有所不同

  就性質而言它們則可分為「占」與「卜」兩大類。

  所謂「占」,是指觀察現有的種種徵候來研判神的意旨或自然奧律的一種方法。譬如〈于廟祈夢〉裡的占夢、〈熒惑入南斗〉裡的占星、〈祖墳改向〉裡的占地(堪輿)、〈李半仙〉裡的占物、〈切頭與強盜〉裡的體占與音占、〈逢戊則走〉裡的姓名占等,在這些故事裡,當事者觀察與研判的都是已經存在的訊息。〈星命奇驗〉談的雖是八字,但根據生辰此一「與生俱來」的訊息來研判禍福,也是一種廣義的「占」。

  所謂「卜」,是指先透過人為操作產生某些訊息,然後再加以觀察和研判的方法。〈白公雞頭〉的道士先擊碎公雞的頭,向空擲去,待它落地後,再仔細查看雞頭內所顯現的紋路 ,這就是一種「鳥獸卜」;而〈扶乩猜題〉裡的請神降乩,由陷入恍惚之境的乩童在沙盤上寫字,亦含有濃厚的人為操作成分,稱為「降靈術」。至於〈他日王侯卻並肩〉裡的擲筊求籤、〈胡弘卜筮〉裡的八卦推演,也屬人為操作,稱為「術數卜」。而在〈九字問孕〉裡,求教者需先寫一個字,再根據這個字去研判,亦是一種廣義的「卜」。

  雖然「占」與「卜」是以有無人為操作的成份來區分,但它們仍有一些模糊地帶。譬如根據風水和姓名來預測未來雖然屬於「占」,但〈祖墳改向〉的改風水及〈逢戊則走〉的改名字,卻都又有人為操作的意味。根據改過的訊息重新預測(它們總是被改成「較好」的),實已不能再稱為「占」,但也不是傳統定義裡的「卜」。

  一般說來,像風水、姓名等這種被認為能影響生死禍福、貴賤窮達,而又能「改」的預知術,總是會受到較多人的歡迎。

占術的民族類同性

  令人感興趣的是,這些中國古典預知術人馬都不是中國的特產,對其中的每一個項目,我們都可以從古往今來的其他民族身上找到非常類似的方法。

  譬如占夢,在第一章的〈隨園瑣記〉裡,袁枚是從自己在家中所作的一個夢裡窺探到天機的,但較「正式」的占夢應該像〈于廟祈夢〉裡所述,到神廟裡請神明賜夢(台北木柵的指南宮,目前還有供人「圓仙夢」的臥房)。而古埃及在這方面可能比中國還發達,埃及人除了看重夢的「預言」價值外,他們還有一位專管人類夢境的夢神塞拉比斯(Serapis),在王朝境內即有不少夢神的神廟。當人們遇到什麼疑難時,可以到這些夢神廟,禁食、祈禱,然後在廟中過夜,求夢神進入夢中,為他的疑難提供解答。如果沒有夢,或者難獲解答,神廟裡的祭司還會以特殊的儀式或法術來求夢。如果想求神明指點的人,因各種原因而無法親自到神廟來,還可以找個「代表」到神廟來祈禱、睡覺,「替他作夢」。這種占夢術後來傳到希臘,在西元二世紀左右,希臘及羅馬帝國境內,香火鼎盛的祈夢神廟即超過三百間。

  幾乎所有古老的文明,包括巴比倫、埃及、印度、馬雅等,也都產生過占星術。巴比倫在第一王朝(西元前十八至十六世紀)時,就出現了一本分門別類論述天體預兆的楔形文字著作,根據星象提供給統治者有關洪水、收成、戰爭與和平、社會秩序、外國勢力的機心、統治者的壽命等的各種徵兆。而埃及人也很早就以天狼星的出現來預測尼羅河的泛濫。在羅馬帝國時代,民間占星家也經常藉星象來預言國事,譬如西元六○年,當一顆彗星出現於羅馬上空時,當時的占星家就預言暴君尼祿王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不過真正的結局是這些占星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因為尼祿王將這些人都抓來砍頭)。

  希臘人更在西元前三世紀左右,發揚光大從巴比倫及埃及傳來的占星術,而根據一個人出生時的星象特徵,來預測個人未來的性格、健康、職業成就、婚姻等,它和中國的八字學及紫微斗數有頗多神似之處。此外,希臘人也從他們的占星術裡衍生出各種體相術——包括額相、面相、痣相、手相等,而中國的體相術也同樣具有這種將星象挪移到人身的色彩。

  堪輿也許是漢民族比較特殊的一種窺探術,但也不盡然就是「獨門功夫」。南非土著有一種地占術(geomancy),將一把沙子或小石子灑在地上,看其分佈的型態來預卜吉凶,有些人類學家及民俗學者即將中國的堪輿術歸於此類。事實上,古希臘的醫學之父希伯克拉底也曾提到「風水」,他說一個醫師應該「記錄『風』的性質為暖性抑或涼性……考慮『水』的特性……對四周之地理環境徹底了解」,因為這種認識不僅有助於了解人類疾病、精神、民族性的形成,甚至對宗教、婦女地位、歌劇的來龍去脈等也能見微知著。希伯克拉底所說的「風水」雖然跟中國的「風水」有所不同,但認為地理環境會對人造成影響的想法則是一致的。

卜術的民族類同性

  在以人為操作來求卜方面,中國人和其他民族也有著驚人的類似性。譬如〈扶乩猜題〉裡的扶乩,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降靈術,其方法是先禱神問事,然後由一個人用兩手、或兩個人各用一手扶著一個丁字形槓桿的兩端(筆則插在垂直的一端),在紙或沙盤上寫字,其書寫的內容即被視為是神的回答。而在歐洲民間,直到今天仍流傳著一種與此非常類似的降靈術,其工具稱為占板(planchette),是一塊心形的滑板,下面裝有兩個小輪子,筆則插在心形的凹陷處,施術者用右手張開五指壓住滑板,在一塊更大的板子上滑動書寫。它跟中國扶乩最大的差別是降靈在占板上書寫、提供訊息的都是死者的亡魂(基督教裡唯的一的神——上帝,是不可能降靈的),而在多神信仰的中國,降乩的則是神、鬼都有,而且神多於鬼。

  〈白公雞頭)讓人想起殷商時代的獸骨卜及龜甲卜。這種將動物的骨頭、甲殼清理晒乾,然後燒灼它們,根據其上的裂痕來預卜吉凶的方法,流行於古代的北亞洲及北美洲諸民族,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裡,即有一則記載他在被謫放到烏魯木齊時,看到蒙古人用羊骨來預卜某人歸期的故事。而近東的巴比倫人則是以牛羊等動物祭神,然後剝取牠們的肝臟,根據肝臟的形狀與紋路來預卜吉凶,考古學家曾在巴比倫文明的遺址裡找到成千上萬個印有各種動物肝臟紋路的泥塊,就好像我們在殷商文明遺址裡找到很多的牛骨與龜甲般。至於南美洲的印加人,則流行用駱馬的肺臟來問卜。

  而像八卦卜、靈棋卜、牙牌數、骰子卜等,利用一定數量的物件,經過一定程序的操作,然後根據物件間的排列組合來解讀吉凶禍福的方法,也存在於其他民族。譬如吉普賽人用來替人算命的塔洛牌(Tarot cards),方法即是用二十二張或七十八張牌(每一張牌都有 一個象徵意義),經過一定程序的洗牌、分牌,然後掀開其中的數張(譬如十張),再依其 出現順序及相互關係來從事預言。

人類思維的必然

  總之,我們發現其他民族也都有與中國非常類似的古典預知術,而所有這些方法,在英文裡被統稱為Divination。Divination這個字是由Divine衍生而來,而Divine正是「神的」意思。由此可知,在西方人的觀念裡,預知術的原始含意亦是在窺探「神的意旨」,當然,在歷史的進化中,他們也跟中國一樣,「神的意旨」慢慢消褪,而為「自然奧律」所取代。

  為什麼古今中外的不同民族會發展出如此類似的古典預知術或天機窺探術?不同的族群在漫長歷史中的文化交流雖然是因素之一,但更可能的則是人類在思維上所具有的某些普同性所使然。

  如前所述,當人們在思考「為什麼」時,基於人類思維的某些特性,總是以「決定論」或「因果論」為前提假設,古典命定論可以說就是這種普同思維的產物之一。而當人類從這個前提假設出發,去尋找可能的原因時,又再度表現出思維上的某些普同性。

  結構主義大師李維史陀(C.Levi-Strauss)曾說:「人類文化的普同性只存在於結構的層次,而從未存在於表象的層次」,我們以此來理解古典預知術也非常恰當。譬如在鳥獸卜這個領域裡,中國人用龜甲和巴比倫人用羊肝來求卜,嚴格說來,不僅觀察的對象不同,他們對龜甲和羊肝上紋路的判讀與解釋也是不一樣的,但這是「表象層次」的不同。其實,龜甲和羊肝都只是他們用來瞭解「神意」的工具,並不是龜甲或羊肝上的紋路「決定」了人世的吉凶禍福,而是他們認為「紋路的變化」和「人世的變化」具有「結構上的類似性」,這才是他們思維的重點和相同點。

  所有古典命定論及預知術的人馬,不管是夢境、天文、地理、生辰、面貌、姓名等,它們本身都是複雜而多樣的,而人的生死禍福、貴賤窮達等也是複雜而多樣的,在兩個複雜而多樣的體系間進行排比,然後建立出一種有意義的「秩序關係」,是古典命定論及預知術的方法學。

  事實上,凡是在自然環境中、人類身上及人為製造的各種具有多樣性的東西,都曾被古人嚴肅思考過,而嘗試以它們來解讀人的生死禍福、貴賤窮達,這可以說是人類思維上的一種「必然」。

現代與古代的差異

  就是這種思維上的必然,造就了古典命定論的所有人馬。漢民族在這方面和其他民族並沒有什麼兩樣,我們甚至可以說,「古代人」和「現代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因為時 下流行的各種「科學決定論」,也是在尋找自然與自然、自然與人事間的「秩序關係」。

  古代的「占星術」讓我們想起了現代的「天文學」,「堪輿術」讓我們想起了「地理學」及「 環境生態學」,而「占夢術」則讓我們想起了精神分析的「夢的解析」,至於根據個人出生及身體特徵的「八字學」和「體相術」,則讓我們想起了「遺傳學」與「比較解剖學」。

  我們幾乎可以說,現代科學決定論認為可能與個人命運相關的因素,事實上都已被古典命定論「設想」過了,只是這兩種決定論雖然從同樣的前提假設出發,到同樣的地方去尋找必要的訊息,但所建立起來的卻是不同的秩序關係。

  要了解這種差異,我們必須進入另一個範疇,也就是「如何」詮釋訊息的問題,而這也是我們下面兩章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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