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308 恐懼與顫怖之外:人類對死者的矛盾雙情(論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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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葬儀式中的矛盾情感

  當鬼和殭屍被製造出來,而進入故事之中後,它們就和故事中人發生各種互動關係,而形成所謂的故事情節或故事結構。

  我們要了解故事的結構,需先了解人類和鬼或殭屍的互動模式;而要了解這點,又需先認識人類對死亡和死者的基本態度,因為這三者的關係是密不可分的。人類對死亡和死者的基本態度,生動地顯現於喪葬儀式中。在這方面,漢民族和其他民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哈特蘭(S.Hartland)在〈死亡與屍體處置〉一文裡說:「所有的死亡儀式都包含了人類追求自我主宰的兩個動機:一方面,出於對死亡及死者的恐懼,人類害怕褻瀆屍體,而又渴望能制止鬼魂的作祟;另一方面,則對死者表達出實在或偽裝的感情,哀悼他的離去。因此,在整個儀式中,死者所承受的是來自親人的愛與恐懼,因為這些親人是從他的死亡中獲得最多及失去最多的人。」

  在喪葬儀式中,我們很容易看出愛與悲傷的表達,譬如為屍體淨身,替他換上簇新而乾淨的衣褲,梳理頭髮,為「他」準備在「另一個世界」食衣住行育樂各方面的象徵性必需品等。親人一方面竭盡愛心與孝心為死者設想,另一方面自己則換上象徵悲傷的孝服,嚎啕大哭,並委聘道士、和尚來超渡亡魂。這些愛與悲傷的表達都是顯而易見的,通常也是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

  而對死者的恐懼則以另一種較隱晦的方式來表達,譬如在臺灣傳統的喪禮中,當死者入殮時,家人會以一條麻索一端綁在死者的袖口,另一端則撕開來讓每位家人各執一部分,由「司公」——將其割斷,表示與死者的靈魂「斷絕」之意。然後在棺材內放石子、石枕、熟蛋、豆豉等,暗示除非石頭腐爛、熟蛋孵化、熟豆發芽,否則死者不可回來「加害」家人。至於將棺木深埋入地底,上面覆以泥土或巨石,亦是源於避免死者重返的恐懼。

  這樣的喪葬儀式表示人類對死者懷抱的是「愛∕恐懼」的矛盾雙情。

當死者拒絕死亡,重返人間時

  在喪葬儀式中,人們對死者流露出來的愛──為他準備到「另一個世界」生活所需的必需品,可以說是「拒絕死亡」——拒絕相信他就這樣灰飛煙滅之想法的流露。而對死者流露出來的恐懼——除非石頭腐爛、熟蛋孵化,否則不要回來的巫術性儀式,則是「接受死亡」——要死者接受自己已經死亡此一終極命運之想法的外射。因此,「愛∕恐懼」的矛盾雙情,事實上代表的也是「拒絕死亡∕接受死亡」的矛盾雙情,而這兩個矛盾結構,就是人類對死亡與死者的基本態度。

  它們是我們在理解鬼與殭屍故事時,最核心也最有用的參考架構。因為,鬼與殭屍的故事,描述的就是死者拒絕死亡,重返人間的情形。

  在〈黃姓祠堂〉這個故事裡,照理說,人們就是因為對死去的先人充滿愛與懷念,所以才設立了祠堂,供奉列祖列宗的神位;而到祠堂裡祭祀,也是認為先人的靈魂存在,能夠享用這些祭品。但當祠堂裡傳聞鬧鬼——也就是死者拒絕死亡而重返人間時,人們的反應卻非「總算證明先人靈魂存在」的欣喜,急著想去和死者見面;反而表現出毛骨悚然,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懼與嫌惡,就像故事所說「到祠堂裡祭祀的人都只在前廳設饌祭奠,沒有人敢再進後屋去。」

  而那位和人打賭的少年,獨自於深夜走進祠堂的後進後,卻看到了諸般鬼物而嚇得半死,回家後「病了一個多月才復原」,這表示他「誇口說不怕鬼」根本經不起考驗,他其實「怕鬼怕得要命」!

  在喪葬儀式中,以隱晦方式對死者表露出來的恐懼,可以說是屬於潛意識層面的心理內涵。鬼與殭屍的故事,使我們的這種心理內涵整個翻騰而出。

恐懼與焦慮的擴散作用

  〈屍變〉這個故事相當恐怖,但也正因為恐怖,才使我們得以窺探人類真正恐懼的是什麼。

  雖然在科學昌明的今天,很多人都已抱持「無鬼論」,但當人們在深夜走過黑暗的墳場時,仍會產生不等程度的焦慮反應。理智頻頻安慰自己:「世界上根本沒有鬼」,但神經卻彷彿不聽使喚般地讓手心冒汗、呼吸加促。照精神分析的說法,這種不由自主的反應乃是來自我們潛意識中的「死亡焦慮」。目睹屍體,會直接挑起我們的死亡焦慮,所以我們對屍體會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這種恐懼又會「擴散」成對屍體所在的地方——諸如棺材、墳墓、靈堂、停屍間、凶宅等的恐懼。

  中國古老的喪葬及祭祀儀式是「墓藏廟祭」的——墳墓只是掩藏屍體的地方,而死者的魂魄是依附在供奉於宗廟、祠堂或自家廟堂的神主牌上,由陽世子孫定期祭祀。這種安排似乎有意擺脫對屍體的恐懼,但顯然沒有成功,因為在魂魄傳奇裡,我們幾乎看不到有什麼鬼是從神主牌上冒出來的。鬼出沒的地方恆常是屍體所在的地方——墳場、停放棺材的寺廟、祠堂、埋屍地點等。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鬼與殭屍的製造,除了特殊感官知覺經驗及中國文化特質外,還要加上一項——也就是潛意識心理內涵中的死亡焦慮。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鬼比從樹林裡走出來的鬼更讓人覺得恐怖,以及殭屍比鬼更令人感到害怕等現象,也都是因為前者比後者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屍體或更接近屍體的關係。

「拒絕死亡∕接受死亡」的結構

  在對「愛∕恐懼」、「拒絕死亡∕接受死亡」這兩個基本結構及人類在恐懼「什麼」有了初步的認識後,我們再來看看鬼與殭屍有什麼樣的故事結構。要對故事做結構性的瞭解,最好從簡單的故事著手。〈屍變〉的故事雖然很長,但結構卻很簡單(感謝殭屍沒有思想、記憶和情感):一個拒絕死亡的死者變成殭屍重返人世,肆虐生人,人類對它流露出無比的恐懼,但殭屍最後又失去了活力(感謝日出和雞啼),被重新安葬,接受真正的死亡,而人類的恐懼也跟著消失,不再害怕。「拒絕死亡∕接受死亡」與「激起恐懼∕消除恐懼」是這個故事裡的兩個基本結構。前一個結構是針對重返人間的死者而言,而後一個結構則是針對人類的反應而言。

  這兩個基本結構重覆出現在本書到此為止所舉的所有殭屍故事裡。如果我們以它們來比對較為複雜的鬼故事,不難發現很多鬼故事其實也都具有類似的結構:譬如〈鬼妻鬧房〉、第一章的〈穆小瓊復仇〉、〈棺中生子〉,第二章的〈買棺材的老翁〉等。因拒絕死亡而重返人間的鬼,在和人類發生各種互動後,最後都自動地、在人類的幫助或驅逐之下,退出人世的舞台,接受真正的死亡。而人類在這其中也都被激起不同程度的焦慮、恐懼,但最後也都獲得了緩解。

  這樣的故事結構,跟我們在前面所說的人類對死亡及死者的兩個基本結構成一種「共振」關係。就「拒絕死亡∕接受死亡」這個結構而言,它代表的其實是人類對生命與死亡的矛盾雙情,因「拒絕死亡」而出現的鬼或殭屍,很顯然的是人類自身「拒絕死亡」之意念的外射;但鬼或殭屍的終極命運——「接受死亡」,卻也是人類不得不接受的終極命運,它同樣是人類心理內涵的外射,這樣的故事型態,多少是在反映人類意識與潛意識心理內涵間的矛盾糾葛。

一場文學性的心理治療

  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們,對某種東西的恐懼經常會導致宗教崇拜般的思想和儀式化的行為。對屍體和死者的恐懼,在文化上的具體表現就是「慎終」  (喪葬儀式)和「追遠」(祖先崇拜),它們的目的不僅是在表達愛與恐懼,同時也是為了降低恐懼。

  鬼與殭屍故事裡的「激起恐懼∕消除恐懼」結構,似乎也具有儀式的功能。這當然不是在重演慎終追遠的儀式,從性質上來看,它更像是一種原始的心理治療儀式。

  多數的心理治療都具有如下共通的結構:一是重現病人心中的恐懼,二是對此提出寬慰性的解釋,三是加以治療,消除恐懼。而大多數鬼故事所具有的也正是這種心理治療的「文學結構」:

  一、重現心中的恐懼:在黑夜裡,當事者(通常是一個人)置身於墳場、靈堂、停放棺材的古寺、祠堂、凶宅、荒郊等讓人聯想到屍體或染有死亡氣息的情境中。結果鬼或殭屍出現了,人無所逃地和它們發生接觸。獰如夜叉者,當然立刻讓人毛骨悚然,而美若天仙者,也總是透出幾許蹊蹺,由疑而懼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屍變〉、〈鬼戀婦〉、〈棺床〉等故事的前段都在描述這種情形。這一部分的情節就好像心理治療師挖掘病人的潛意識,將他怯於正視的恐懼重現於眼前般。

  二、提出寬慰性的解釋:當恐懼達到最高潮之後,故事通常會對鬼的出現提出解釋,而其原因不外我們前面提到的「人類學上的原因」及「心理學上的原因」。譬如〈鬼戀婦〉裡那位在洞房窗口窺探的男鬼,乃是因為他對陽世的妻子仍有難忘之情。這一部分的情節就好像心理治療師向我們解釋,某個病人的害怕坐船是來自過去的一次創傷性經驗,而另個病人的一再洗手乃是為了滌清昔日的罪惡感般。所有鬼物的出現都是有原因的,鬼的作祟於人也是有選擇性的,只要你不做虧心事,他們通常就不會加害於你。如果知道原因,恐懼通常就會減輕一半以上,而像〈棺床〉裡的陸某,在知道半夜從棺材裡爬出來的「老鬼」原是主人活生生的父親後,他心中的恐懼和陰霾更是戲劇性地一掃而空。

  三、提供治療的對策:在知道原因後,針對鬼出來作祟的原因提出對策,譬如讓「人類學上的鬼」入士為安、得享祭祀,讓「心理學上的鬼」完成心願等。如果這兩種方法都無法奏效,或者不可能實現時,還有驅鬼的巫術可以派上用場,就像〈鬼妻鬧房〉裡的聶某,在不堪前妻鬼魂的騷擾下,「只好請鄰村的一位術士,用桃木樁釘在亡妻墳墓的四周,鬼才不再出現」,這樣的「治療」方法就好像心理治療師用藥物、電擊、休克、嫌惡療法等來治療病人般。

  有些鬼,特別是殭屍,出現的原因不明,而且相當頑強,讓人無計可施,不過也沒關係,因為「時間會戰勝一切」,當天方破曉,雞啼聲大作時,這些鬼或殭屍就失去了魔力,而為人所制服;這種情形就好像某些頑強的心理疾病(如「反社會人格違常」)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我耗損」,從病人的身上自動消失般。

  但最重要的是,所有的心理治療都強調病人應該「強化自我的功能」,增加他對負面情緒的耐受力或心理免疫能力,而這也正是〈但說一個怕字〉這個故事所要向我們強調的,只要你「不怕」,「氣勢」凌駕於鬼物之上,鬼物就會自討沒趣地離開。

中西鬼故事的普同結構

  這樣的結構不只出現在中國的鬼故事裡,也出現在西洋的鬼故事裡。譬如我們在第三章提到的,根據特殊的死亡異象及西洋人的靈魂觀而製造出來的吸血鬼,一直流傳於西洋民間,而史托克(B.Stoker)的《德古拉伯爵》(DracuIa,一八九七年)一書更將它經典化;後來,吸血鬼的故事雖然一再被改寫,改拍成電影,但不管怎麼改,都具有如下的結構:

  故事中的男主角(來自倫敦的律師)走進神祕、幽黯的古堡,遇到了可怕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他越探索,就越增加他的恐懼,這是在「重現心中的恐懼」。接下來,故事告訴我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吸血鬼,只有被吸血鬼吸過血,同時又吸吸血鬼之血的人才會變成吸血鬼。而柯波拉新版的吸血鬼電影(一九九二)更告訴我們,第一個吸血鬼德古拉是因不滿教會對他愛妻的詛咒才變成吸血鬼的;這種吸血鬼的「病理學」,就是我們前面所說的「提出寬慰性的解釋」。最後,眾人以大蒜、聖水、聖餅、十字架、制服吸血鬼,將他趕出人世的舞台;或在「愛情」的感召下,讓他們自動離開,則是「提供治療的對策」。

  因此,不管是中國或西方的鬼故事,都像一場文學性的心理治療。但也許是恐懼太過深邃,光靠一次治療是無法奏效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再治療」一次,「重演」一遍,如此反覆訴說了千百年,竟還無法獲得徹底的宣洩。

鬼故事、噩夢與悲劇

  反覆出現的鬼故事,就好像反覆出現的噩夢。佛洛伊德在談到噩夢時,說:「這些夢乃是試圖藉憂懼的滋長來恢復對刺激的控制能力」,鬼故事似乎也具有這種性質,它反覆架構曾令我們感到恐懼不安的情境(如黑夜、棺材、墳墓、靈堂、荒郊),讓我們和心中的恐懼再度遭逢,然後加以「去敏感化」(desensitization),而恢復我們對刺激的控制能力。這跟我們在章首提到的,「所有的死亡儀式都包含了人類追求自我主宰的動機」其實是不謀而合的。

  反覆出現的鬼故事,也好像舞台上反覆上演的悲劇。人類對死者或鬼所懷抱的矛盾雙情,以及「愛聽」鬼故事又「怕聽」鬼故事的矛盾態度,恰似對悲劇的矛盾雙情——看得淚流滿面但又忍不住想看,而且在看了令人痛苦的情景後竟產生愉悅的感覺(悲劇的喜感)。亞里斯多德認為,這種矛盾乃是一種情感的淨化作用(Catharsis)──悲劇挑起我們心中痛苦、恐怖的情緒,然後加以淨化、滌濾,而產生清新的感覺。

  一再被編寫與傳誦的鬼和殭屍故事,正具有這樣的性質。它們在呈現人類永恆的悲劇性存在——拒絕死亡而又不得不接受死亡的矛盾命運,它是人類希望、愛、恐懼與痛苦的淵藪,我們藉著鬼與殭屍的故事,重現心中的希望、愛、恐懼與痛苦,然後加以滌濾、淨化,讓我們對生命昕懷抱的矛盾心情得到某種程度的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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