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306 靈魂化妝術:鬼與殭屍的製造(論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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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與殭屍的不同造型和特徵

  佛洛伊德曾說:「鬼的製造,是人類的第一項成就」。但漢民族在思及人死後可能的存在方式時,不僅製造了鬼,還製造了殭屍,而且鬼與殭屍又都各有不同的造型和特徵。

  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這些不同的造型和特徵從何而來?要了解漢民族獨特的「靈魂化粧術」,首先,就必須請來筆記小說裡的鬼和殭屍,對它們從事「卸粧」的工作。

  在筆記小說裡,鬼與殭屍很少「同台演出」,〈南昌士人〉是一個相當罕見的例子,不僅鬼與殭屍同時出現在一個故事裡,而且某甲還由鬼變成了殭屍。從故事的描述可知,以「鬼」之身份存在的某甲,容貌一如往日,而且對某乙有難忘之情,一直惦念著心中三樁未了的心願。但在變成「殭屍」後,容貌就變得腐敗醜陋,不再具有任何的思想、情感、意識,反而出現了盲目的攻擊性,而且口水還涔涔而下。

  從本章所舉的其他故事裡,我們還可看出鬼與殭屍的其他不同造型和特徵。〈女鬼求衣)裡的女鬼,沒有形體,只有聲音;〈回煞搶魂〉裡的男鬼雖有形體,但卻像一團冷雲般「又輕又冷」;而〈畫中美女〉裡的女鬼則「不必吃東西」。但他們也都具有如常人般的七情六慾,特別是那位求衣的女鬼,還因為身無寸縷而「羞於」到冥府報到。除此之外,也許還需加上鬼會變化、具有超能力等特徵(在以下各章裡,會陸續出現這種鬼)。

  而〈殭屍覓食)、〈兩殭屍野合〉及第二章的〈雷雨夜挺屍〉則告訴我們,殭屍的毛髮及指甲會暴長,雖然不再具有思想、情感和意識,但還保有血食雞鴨的食慾和交合的性慾。

  鬼與殭屍的這種不同造型和特徵在表示什麼呢?袁枚在〈南昌士人〉這個故事的結尾曾加了一段按語,他說:「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始來也,一靈未泯,魂附魄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而魄滯。魂在,則其人也;魂去,則其非人也:世之移屍走影,皆魄為之。」這雖是針對故事中的某甲而發,但卻也清楚告訴我們,鬼是以「魂」為主體的,而殭屍則是以「魄」為主體的。

  而從這段話我們也可知道,隱藏在鬼與殭屍背後的「化粧師」就是漢民族的魂魄觀念。

魂魄與漢民族的生命構成觀

  要了解漢民族的魂魄觀念,必須先了解我們的老祖宗對生命構成的看法。

  《易經.繫辭上傳》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後人對此的解釋是「陰精陽氣,聚而為物,魂遊魄降,散而為變」)。

  《禮記.郊特牲》說:人死後是「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

  《列子.天瑞篇》則說:「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註:列子在此處用「精神」二字,是為了跟「骨骸」對仗,但在其他地方則以「神」和「形」做對照。)

  舉了三段古書,就出現精、氣、形、神、魂、魄六個字眼,在諸子百家裡,有時候兩個不同的字眼意指同樣的概念,但有時候同一個字眼卻又意指不同的概念,令人相當頭痛。為了便於下面的論述,我不想再「掉書袋」,而快刀斬亂麻地將它們理出如下三組平行的關係圖式:

  氣:精

  神:形

  魂:魄

 

  其中,「精」與「氣」是構成生命的兩種原始材料,「精」發育成「形」(肉體),而「氣」則凝聚成「神」(意識、思想),「魂」是使「神」發揮作用的原動力,而「魄」則是使「形」發揮作用的原動力。

  這個架構雖不能面面俱到地網羅諸子百家裡的各種慨念,但卻可以讓我們明瞭《禮記》裡「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關尹子》裡「精者,魄藏之;氣者,魂藏之」及《性理會通》裡「精之神謂之魄,氣之神謂之魂」、「耳目所以能視聽者,魄為之;此心所以能思慮者,魂為之」這些話的含義,而且也可以讓我們理解為什麼中國人會使用「神清氣爽」、「鍛鍊體魄」、「神魂顛倒」、「失魂落魄」、「勾魂攝魄」這樣的語彙。

  古人對魂與魄有不同的評價。《關尹子.四符篇》說:「人間升魂為貴,降魄為賤;靈魂為賢,厲魄為愚;輕魂為明,重魄為暗;揚魂為羽,鈍魄為毛。」袁枚的那段按語,可以說是這種觀念的迴響。

鬼與殭屍的「靈魂基因」

  魂與魄既是中國人靈魂觀裡的兩個基本符碼,則像其他符碼般,它們可以產生如下四種基本組合:「有魂有魄」、「無魂無魄」、「有魂無魄」及「無魂有魄」,而人類的四種存在方式;「活人」、「死人」、「鬼」與「殭屍」則大致可說是它們的文化轉譯。

  所謂「鬼」,指的是「有魂無魄」或「多魂少魄」的死後存在狀態,我們從上述的魂魄觀念可以推知它應該具有死者生前的思想、情感、記憶,而且會像思想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超越時空的物理限制。魂不一定要依附形體,所以鬼也不一定具有形體;即使具有形體,也因為「無魄」或「少魄」,而顯得輕飄飄的、不必藉攝食來獲取「生命能量」(更正確地說,是不必吃真正的食物)。

  前面所舉幾個鬼故事裡的鬼,遺傳的正是這樣的「靈魂基因」。我們不敢說魂魄傳奇裡的鬼都具有以上的特徵,但大部分的鬼確實是以「有魂無魄」或「多魂少魄」的觀念去塑造的。

  反之,「殭屍」則是「無魂有魄」或「少魂多魄」的死後存在狀態。根據中國古老的魄觀念,它應該不再具有生前的思想、情感和記憶,是六親不認的,但卻殘存著使形體發揮作用的動能,這種動能能再度驅動屍體,使得它的頭髮、指甲等仍能繼續增長,而且產生盲目的,如機械般的力量(當代電影裡的殭屍一蹦一跳的,可說是這種觀念的卡通化;當然,有部分也許亦在反映屍體僵硬的關節)。殭屍一定具有形體,其實它就是「行屍走肉」,而且不會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前面所舉殭屍故事裡的殭屍,遺傳的正是這樣的「靈魂基因」。

  如果我們把殭屍的一些特徵——盲目的攻擊力、覓食、交配等合而觀之,不得不讓人想起佛洛伊德所說的「原我」(id)。「原我」意指的正是多少屬盲目的生物性驅力——食慾、色慾、攻擊慾等。而德文裡的id,也多少有英文裡it的含意,也就是說,它是一種「物質性」的驅力;而魄指的正是人「物質性」部分的靈魂成份或動能,從這個角度來看,將更能理解中國「魄」這個古老概念的深意。

鬼與幻覺:鬼為什麼穿衣服?

  如果說漢民族獨特的魂魄觀念是屬於中國文化的某種特質,那麼筆記小說裡鬼與殭屍的造型及特徵,就是這種文化特質的顯影。但光靠文化,絕不足以製造鬼和殭屍,它們需要更基本的材料——就是特殊感官知覺經驗。

  我們先從鬼說起。「見鬼」可以說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特殊感官知覺經驗,即使時至今日,根據美國蓋洛普的民意調查,仍有四○%的人聲稱他們「見過鬼」。對於這種特殊經驗,以它只是幻覺或錯覺來「敷衍兩句」,顯然無法讓「見過鬼」的人心服。但要說目睹鬼魂或幽靈的出現,恐怕很少有人能比下面這個個案的經驗更豐富:

  英國有一位婦人經常看到父親的「幽靈」會出現在她面前(事實上,她父親還在人世,但卻遠在異國),她可以看到「父親」濃眉裡的銀絲,嘴裡的牙齒及襯衫的格子紋路,甚至還可以聽到父親對她說的話,聞嗅到父親的體味。慢慢的,她發現她還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父親影像的出現,而且不只是父親的「幽靈」,連她丈夫、兒子、朋友、醫師及她本人的「幽靈」也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這種天生異稟實在令人難解,於是她被帶到倫敦聖托瑪醫院,以電腦化腦波儀做視覺方面的研究。醫師要她在兩眼凝視前方棋盤式的彩色變化圖案時,「讓幽靈出現」,擋住圖案。結果在她腦中視覺皮質所測得的誘發波(EP)顯示,不斷變化的彩色圖案似乎已被某種具有實體的東西遮住,其大小與形狀跟她所描述的「幽靈」一致。但檢測她眼底視網膜的感光反應,卻發現彩色變化圖案的光均進入她的視網膜,也就是說在彩色圖案和她的視網膜間,並無任何實體遮住光源。這表示她所看到的「幽靈」實體乃是在視網膜到視覺皮質間的傳導路徑產生的,亦即「它」是一種大腦內在的產物。

  這種大腦內在的產物就是「幻覺」。所謂「見鬼」,見到的並非死者或生者的「靈魂」,而是我們腦中所貯存的各種影像在視覺皮質上的投影。

  不管是筆記小說或坊間傳聞裡的鬼,絕大多數都是「穿衣服」的。早在一千多年前,東漢的王充就在《論衡.論死篇》提出如下的疑問:「鬼者,人謂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以得貫穿之乎?」

  鬼會「穿著衣服」,是因為我們腦中貯存的人物影像,絕大多數也都是「穿著衣服」的。事實上,鬼的造型和特徵,反映的其實也就是「幻覺」此一特殊感官知覺經驗的特徵——除了「鬼穿衣服」外,還包括「沒有形體,只有聲音」、「忽然清晰,忽然模糊」、「變形」、「忽然出現,忽然消失」等等。

殭屍與陰屍:殭屍為什麼指甲很長?

  殭屍的造型和特徵跟鬼截然不同,從它具有堅硬的實體、不會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等特徵看來,它顯然不是以幻覺為素材,而是另有來源。

  一九九二年,台灣《時報周刊》有一則報導說,台東縣卑南鄉的初鹿公墓因公共工程而必須限期遷葬,鄉人在遷葬祖墳過程中,發現有十數具埋葬十年左右的死屍呈「陰屍狀態」,不但屍體未腐爛,壽衣完整無缺,有些屍體的頭髮、指甲還變長,甚至長出「獠牙」,一種詭祕、恐怖的氣氛頓時瀰漫在陰森的墳場和純樸的鄉間。

  我們有理由相信上這種死亡異象很可能就是製造殭屍的素材。從現代的科學觀點來看,這種死亡異象顯然跟葬地的土壤成份、水質等地理條件有關(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具屍體都顯現同樣的特徵)。但對古人來說,屍體不腐爛、頭髮及指甲繼續增長的景象,卻可能讓他們認為這是人死後仍殘存著某種生命力所致(這種神秘的生命力其實也就是中國人靈魂觀裡的「魄」)。而如果此一可怕的生命力突然爆發,讓這樣的陰屍跳將起來,它們就成了魂魄傳奇裡的殭屍了。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幻覺此一特殊感官知覺經驗和陰屍此一死亡異象分別是製造鬼與殭屍的「硬體」,而魂魄二元觀念此一中國文化的特質,則是進一步塑造鬼與殭屍的「軟體」。

中國殭屍與西洋吸血鬼之異同

  不同的靈魂觀會產生不同的靈魂化粧術。漢民族的靈魂觀在與其他民族相較時,較為特殊的是「魄」這個觀念,而它也使得中國的殭屍獨樹一幟。

  有人將殭屍稱為「中國的吸血鬼」(Chinese vampire),其實中國的殭屍和西洋的吸血鬼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它們同屬以肉體重返人間、必須血食及白天睡在棺材裡晚上才出來活動的死者,但西洋的吸血鬼仍具有思想、情感和記憶,而中國的殭屍則完全闕如。

  根據西方人的研究,吸血鬼可能來自如下的死亡異象:在過去,因醫學不發達,還沒死而被認定為死亡,慘遭下葬者不乏其例,當這些被活埋的人再度甦醒時,發現自己被封閉於棺木內,遂懊惱地在棺內亂動,憤怒地以手背去搔扒棺木,藉吃屍衣來苟延殘喘,最後可能在極大的恨意中,咬破嘴唇或舌頭,含恨以終。當這些棺木再度被掘起時,大家看到死者的屍衣有被撕扯的痕跡,棺木內壁留有爪痕,而屍體的嘴邊還殘存著血跡時,也許就會認為這是「他」在夜裡走出棺木,去吸別人的血的結果。

  不同的死亡異象,提供不同的民族製造死後不同存在狀態的素材,但讓殭屍和吸血鬼產生進一步差異的,則是來自中西不同的靈魂觀。只有「一種」靈魂觀念的西洋人,賦予吸血鬼「靈魂」的諸種特徵;但有著「兩種」靈魂觀念的中國人,卻只賦予殭屍「魄」,而把「魂」留給了鬼。

衝擊潛意識的古老結構

  美國知名的恐怖小說作家巴克(C.Barker)曾說:「影像要對潛意識造成衝擊,需要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也許有很細膩的歷史傳統,它代表個人和另一部分自我的遭逢。每一世代都有新的影像,都是對集體潛意識的再檢驗與再詮釋。」  

  遊走於明清筆記小說裡的鬼與殭屍,甚至更早以前,飄蕩在諸子百家裡的魂魄觀念,在口耳相傳之下,已成為我們「另一部分的自我」。在這個聲光科技的世代裡,多數人也許不再閱讀筆記小說,他們觀賞的是電影這種「新的影像」,但如果我們能為當今電影裡的鬼與殭屍「卸粧」,則看到的依然是如上所說的「古老的結構」和「細膩的歷史傳統」。  

  那些駭人而又充滿魅惑的影像,不只在撩撥我們的神經而已,它們還在召喚我們的潛意識,讓我們在不知不覺間溫習了古老的、有關死亡與靈魂的種族記憶及文化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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