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0403 從台北東區騰空而去的女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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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Netflix,又把奧斯卡最佳影片《鳥人》看了一遍。劇中主角是一位過氣演員,心中一直揮不去讓他聲名大噪的英雄電影《鳥人》,經常幻想自己依然是一隻超凡的「鳥人」,能在繁忙的紐約街頭騰空飛行。

 最後,他在由他編劇與演出的舞台劇裡,用真槍打掉自己的鼻子而倒地,被誤為「演技超群」,再獲青睞。當住院的他想去廁所拆開繃帶時,幻想的「鳥人」又出現,他爬上窗台,就此消失…,不知是摔落大街或飛上天空。

 每個人都曾經夢想自己具備超凡的能力,能有亮麗的人生,可以在塵世裡自由翱翔;到頭來,卻只成為別人希望我們成為的那種庸俗的人。但我們就要這樣放棄成為「那個自己」的可能嗎?

 電影似乎為我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不過,電影說的是一個男人,或者說「男鳥人」的故事;它讓我想起的卻是另一個女人,或者應該稱為「女鳥人」,截然不同的生命故事:

 多年前,我到台北東區的某家咖啡屋,去和一名妖嬈的女子見面。女子是二十幾年前的舊識,在談完正事後,我們邊喝著香醇的咖啡,邊愉快地聊起年輕時代的趣事,但也謹慎地不去碰觸現在的家庭生活。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那可能是一個地雷區,很久沒有聯繫而又消息不靈通如我者,如果不知道對方已經分居或離婚,卻還問「妳先生最近如何?」那就太失禮了。

 結果這名女子倒是主動地談起了她的私事,她說她已和先生離婚好一段時間。我微微吃驚,但也感概總是在不必再遮掩時,我們才有機會了解所謂「美滿」婚姻的真相,原來她的婚姻很糟,看似開明的丈夫在婚後沒多久就極力壓制她,不准她做這做那,讓她動輒得咎。她不想就這樣被束縛一生,而在六年前毅然提出離婚的要求。大吃一驚的丈夫曾懇求她回心轉意,但她心意已決,不想再受那個男人的氣。如今自己辛苦了幾年,掙得一點局面,也「要回」了兩個孩子,生活還不錯,最少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猶記得當天離開咖啡屋時,看著她那有點落寞而又堅毅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她彷彿從兩肩長出了翅膀,如「女鳥人」般在繁忙的街道上騰空而起,翼下還夾著兩個「小鳥人」,越飛越高、越遠,終至在藍天裡失去了蹤影。

 我會有那種感覺,因為她讓當時的我想起以前讀到的東晉郭璞《玄中記》裡的一個故事(已譯成白話):

 「從前,在豫章(今江西南昌)有一名男子,看見田裡面有六七位少女在嬉戲。他靜悄悄地匍匐前往,發現附近有幾件羽毛衣裳,他偷偷拿走一件藏起來。然後再昂然地朝著眾女走去,少女們看到生人走近,連忙穿上旁邊的羽毛衣,化為大鳥飛走。唯獨一位少女因找不到她的羽毛衣,無法離開。

 「男子於是將她帶回家,成了他的妻子,還為他生下三個女兒。有一天,婦人慫恿女兒去問父親,當年的羽毛衣藏在哪裡,父親說羽毛衣藏在穀倉裡。婦人於是找到了羽毛衣,穿上它,立刻化為飛鳥,騰空而去。後來,女鳥人又帶了三件羽毛衣回來,三個女兒穿上後,也化為小鳥人,隨她飛走。」

 當年正嘗試從筆記小說來探索漢民族幽闇心靈的我,第一次讀到它,就直覺這是一個含意深妙的好故事,但一時還無法領略它的「深妙」何在?直到我聽了那位女性舊識的際遇,才赫然驚覺,這不正是她的生活寫照嗎?

 一名原本自在遨遊的女鳥人,被某個男子奪去了她的羽衣,失去了變化與飛翔的能力,結果成了那個男人的妻子,開始受制於他,還為他生下孩子。直到有一天,悶悶不樂的女鳥人找回了她的羽衣,又恢復了變化的能力和自由,於是一無反顧地離開那個男人,遠走高飛;然後某一天,她又回來帶走她的孩子,和她一起遨遊於自由的天空。

 《玄中記》裡的那個故事其實是則神話,後來我查了些資料才曉得,它是流傳於歐亞大陸、美洲、非洲各民族與文化中的共通神話,統稱為「天鵝處女型故事」:故事的主軸為有「天女」從天而降(天鵝、鶴、雁、孔雀、龍,少數則為老虎、海豹),脫去神衣,在人間沐浴或嬉戲,人間某男子奪走一天女的神衣,該天女遂淪落人間,成為那位男子的妻子,受制於他,服侍他,有的還為他生下小孩。但天女心有不甘,某日伺機奪回神衣,又騰空飛去(有小孩者則連小孩也一起帶走,或他日再回來帶走)。男子也許四處尋找,懺悔懇求,但恢復自由的天女則一去不返。

 神話的普同結構,反映的是人類的普同遭遇與問題。有些神話學家認為這類神話極可能是人類在遠古時代,當母系社會開始崩解,而逐漸被父系社會所取代的那一段時期出現,然後才廣為流傳的,因為它充分反映了那個階段女性地位的淪落,男女關係的衝突與矛盾,以及女性的不甘與反抗等。

 夜深人靜,我在書房裡默想,腦中浮現《鳥人》電影裡的某些影像、我那位女性舊識的音容,還有《玄中記》的故事……然後,彷彿聽到某種聲音,那是神話學者坎伯所說的「天籟」,一種你雖然不知道它的曲調為何,但依然會隨之翩然起舞的宇宙之歌。

 我想,我那位女性舊識很可能沒有聽過《玄中記》的故事,但從她那有點淒涼而又有點莊嚴的舞姿裡,我似乎看到了昔日豫章田野中那位「女鳥人」的身影。是一千六百年前的故事,甚至是更早以前出現的神話預示了她今日的種種嗎?不,我想應該說是她為這則神話增添了再生的活力。好的神話就應該像這樣,是一再提醒人類永恆際遇與衝突的「不死鳥」。

 既然有女人受制於男人,心中不滿而最終擺脫束縛、遠走高飛的故事,那是否也有男人受制於女人,不堪其辱,而為自己爭取自由、一走了之的神話呢?我想在更早的母系社會裡,應該也有這樣的故事,只是我遍尋不著,可能已被掩埋,而永遠消失在人類的心靈視野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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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k0403 從台北東區騰空而去的女鳥人〉中有 2 則留言

  1. 「文進 張」的個人頭像
    文進 張

    母系社會可能還不是歷史(文字)時代,所以沒有資料。

    1. 「王 溢嘉」的個人頭像
      王 溢嘉

      有可能。但上古神話多先來自口耳相傳。又,各民族的月經禁忌,不少人認為那是父系社會對女性的歧視,但我以為那是來自母系社會對女性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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