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過，失敗過，沒關係；再嘗試，再失敗，失敗得漂亮一點。」
雖然說得沒錯，但聽起來就像一句庸俗的勵志格言，若太當真，反而會讓人覺得格調不高。但如果你知道說這句話的是一九六九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等待果陀》一劇震撼人心的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而且他這句話是用來安慰他的好友，二十世紀偉大的雕塑大師賈柯梅蒂的，那你大概就不會認為它庸俗，更不敢說它沒品味了吧？
貝克特榮獲諾貝爾獎時，我剛讀大二，不久，他的代表作《等待果陀》有了中譯本，我立刻去買了一本來拜讀，那是一齣荒謬劇，描述兩個人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等待果陀，在等待過程中盡是些無聊、空虛、瑣碎的對話與動作，但直到第二幕結束，果陀還是沒出現。這齣戲以沉悶的方式呈現了二戰後人們對某種理想（果陀）漫長、空幻、徒勞、無意義卻又無可奈何的等待。
戲劇演出的舞台上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樹，這棵樹就是賈柯梅蒂用石膏塑造而成的作品。它當然是一種象徵，象徵人類處境的荒涼，也許可能還暗示著遙遙無期的希望（在第二幕長出了幾片葉子），但也可能只是一種輪迴。重要的是在創造這棵樹的過程中，賈柯梅蒂和貝克特對這棵樹究竟該長成什麼樣子難以得到共識，賈柯梅蒂一改再改，但還是覺得不滿意，最後因為沒時間了，呈現在舞台上的只是一棵將就的、暫時性的、「依然屬於失敗」的樹。
這就是賈柯梅蒂創作的特色：永遠感到不滿，一直焦慮地想要創造出自覺「較不失敗」的作品。
會想起賈柯梅蒂和《等待果陀》，是因為去光點電影院看了《寂寞大師》（原片名《最後的肖像畫》）這部電影。電影大致的情節如下：
一位美國藝評家到巴黎參觀現代雕塑大師賈柯梅蒂的個展後，接受賈柯梅蒂的邀請，充當肖像畫的模特兒。本以為一兩天就能完成的工作，沒想到卻因賈柯梅蒂對畫作的一再不滿意、一再重新開始，而成為一個看似無止盡的痛苦輪迴。但就在被延宕的怪誕與混亂中，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創作理念，他的狂想與孤寂、執抝與脆弱、愛欲與昇華。
在這裡，我要先再補充一下賈柯梅蒂和貝克特的友誼。賈柯梅蒂是瑞士人，貝克特是愛爾蘭人，兩人在浪跡巴黎時相遇，慢慢的因相識而相投，經常在子夜時分離開咖啡店，漫步於寂靜、暗黑的街道裡，談人生、談時尚、談彼此的作品、談人類的孤獨處境（通常是賈柯梅蒂口若懸河，貝克特當偶而插嘴的聽眾），然後一起去逛Sphinx妓院。
兩人的創作理念應該非常接近，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在呈現人類的荒涼、虛無處境，而賈柯梅蒂所雕塑的人物瘦長如竹竿，也給人乾枯、寂寞的感覺。雖然多數藝術家都會為想創造出完美作品而一再修改，但賈柯梅蒂似乎特別嚴重，他一直因為無法如實呈現他想要表達的，而一再無止盡的重捏重塑，像被魔鬼附身般糾結其中，將自己逼到瘋狂的邊緣。
貝克特曾對此表達看法：「他不是沉迷於其中，而是被侵占了……我建議他不要苦苦糾結於解決方案，集中精力於問題本身可能更容易得出成果。但賈科梅蒂鐵了心要繼續糾結，即使只前進一英寸、一厘米或一毫米，也要前進。」本文開篇那一句：「嘗試過，失敗過，沒關係；再嘗試，再失敗，失敗得漂亮一點。」就是貝克特對賈柯梅蒂創作歷程的描述，似乎也是在好心安慰他，紓解他創作過程裡的焦慮與挫折。
認為自己一再失敗的賈柯梅蒂，有一件作品在二○一五年被拍出一．四三億美元的天價，打破世界紀錄。但這種讓多少人羨慕的成功，對賈柯梅蒂來說，依然只能算是「比較漂亮的失敗」而已。
從某個角度來看，賈柯梅蒂的確像電影所說的是位「寂寞大師」，我覺得他為我們呈現了兩種寂寞：他的雕塑以細長如竹竿的人物為特色，這樣的造型被放在相對廣闊的空間裡，會讓人感覺單薄、軟弱、孤獨與無助，那正是二次大戰後人類心靈的寫照，人與人的距離也因而都被拉長了，空間裡充斥的是無聲的寂寞。
另一種寂寞則屬於藝術家個人。賈柯梅蒂的作品被拍出破紀錄的天價，而他在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名利雙收，從世俗的角度來看，他無疑是一個相當「成功」的藝術家，但他內心卻是孤寂、鬱悶的。越到生命後期，雖然作品越受注目，但他卻越不滿意，認為自己沒有塑出或畫出「像樣」的東西，因而一再重新開始，在焦躁、挫折與失望的創作歷程中，被奉為大師的他卻有著世人無法理解的寂寞。
事實上，在電影裡，他那幅最後的肖像畫依然尚未完成，而和不得不回紐約的藝評家相約下次「再重新開始」，但不久即因賈柯梅蒂過世而成絕響。只有死亡能終止他那看似永無止盡的追尋的寂寞。
賈柯梅蒂所追求的「完美作品」，也許就像《等待果陀》裡的果陀，只是傳說中讓人心嚮往之的理想人物或境界，但卻永遠不會有到來的一天，不過依然值得我們等待和追求。而人生豈非亦是如此？什麼是完美的人？成功的生涯？理想的世界？它們像是在召喚我們的一個遠景，雖然我們一再努力前行，但卻只能接近，而永遠無法抵達。
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有人認為可以了，已經很成功、相當完美了；但有些人卻覺得還差得遠、一點也不完美、不理想、依然是個失敗，他們要求自己繼續奮力前行，結果成就了世人眼中更高超、更成功、更完美的作品或人生，但他還是覺得不理想、不圓滿、還是失敗。賈柯梅蒂就是這種人。
什麼算「成功」？什麼是「失敗」？那要看個人的標準和品味。我從不認為我的人生或寫作是「成功」的，也許應該算是「失敗」吧？但我希望我能「失敗得越來越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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