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輕時代開始,伍迪.艾倫就是我喜歡的一個演員、導演和作家,覺得他的作品總能讓人從看似通俗、詼諧的題材中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哀傷和哲理。最近在Netflix看了由他編劇和導演的《午夜巴黎》(2011年)也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表面上,它類似最近流行的「穿越劇」,但選擇的時空、人物和衍生的生命反思,都比一般的穿越劇高明許多。
電影一開始,利用一幕幕從清晨到深夜的街景,來呈現巴黎多樣、美麗而深厚的風貌,但這只是浮面,伍迪.艾倫心目中的巴黎真正迷人之處是發生在這個城市裡的故事:
主角蓋爾是好萊塢一位炙手可熱的編劇,隨著未婚妻伊內茲和來談生意的岳父母從洛杉磯來到巴黎。他立刻喜歡上這座充滿歷史與文化氣息的城市,也更加堅定他想寫一部「真正小說」的念頭。在巴黎,他們巧遇伊內茲的朋友保羅和他太太,四人決定把臂同遊。保羅是個喜歡賣弄學問的學者,在參觀羅丹的《沉思者》雕像時,大談羅丹和妻子卡蜜兒的關係(但卡蜜兒其實只是羅丹的情人),讓蓋爾心生反感,以後就經常以「尋找小說靈感」而脫隊,獨自漫步巴黎街頭。
就在這樣的氛圍下,他產生了「穿越」——進入他嚮往的一九二○年代的巴黎。因為處於同一個空間,只有時間上的落差,伍迪.艾倫採用的是「灰姑娘的逆轉模式」,童話裡的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就會恢復回來的模樣,而蓋爾則是在午夜十二點由一輛古董車來載他進入一九二○年代的巴黎。但一走出「那個巴黎」的酒吧或房間,他就又會回到他所在的二○一○年。
經過好幾次的穿越,在「那個巴黎」,蓋爾先後遇見了來自美國的小說家費茲傑羅、海明威和史坦因、詩人T.S.艾略特、作曲家波特、畫家曼.雷和歌手貝克(這些藝文界人士當時的確都在巴黎);還有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和他的情人亞得利亞娜,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布努埃爾等人。這些大咖都是蓋爾崇拜的大師,如今居然能和他們共聚一堂,如知心朋友般喝酒聊天,真讓他喜出望外。
他不敢向他們透露自己來自二○一○年,只說他來自洛杉磯,正在寫小說。唯一的例外是他告訴達利等人他的真實來歷,但這些超現實主義者卻說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史坦因等人則不僅視他為知己,還答應要拜讀他的小說、給意見。更讓他感到甜蜜的是他和亞得利亞娜很投緣,兩人的關係越來越親密。
但他的未婚妻伊內茲對蓋爾的這些奇遇卻一點也不感興趣,反而認為他是在做白日夢。而已經暗戀著亞得利亞娜的蓋爾在知道她和畢卡索分手,卻又和海明威去非洲打獵後,原本頗為失落,但某天竟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發現亞得利亞娜的日記,她在日記中坦承她也愛上了蓋爾。
欣喜若狂的蓋爾再度回到一九二○年代,和亞得利亞娜互訴衷曲,兩人深情擁吻後,一輛忽然出現的馬車,又載他們進入一八九○年代巴黎的美心餐廳。亞得利亞娜高興地說這才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年代。在到紅磨坊看歌舞表演,遇到印象派畫家羅特列克、高更和竇加,更獲邀為一場芭蕾舞設計服裝後,亞得利亞娜決定就要留在這裡。
若有所悟的蓋爾問高更等人哪個年代才是他們心目中最美好的年代,結果三人的答案都是文藝復興時代。蓋爾因此向亞得利亞娜表示,不論那一個年代的人總以為過去的某個年代比較美好,所以最好還是接受現實。但亞得利亞娜卻一心要留在一八九○年代,兩人只好忍痛分手。
回到現實世界的蓋爾,決定留在他喜歡的二○一○年的巴黎,並和伊內茲解除婚約。然後在午夜時分,當蓋爾獨自在塞納河邊閒逛時,遇見了同樣喜歡一九二○年代的古董店女店員蓋布里,天空下起雨來,蓋爾提議步行送她回家,或去喝杯咖啡。蓋布里笑著說她也喜歡在雨中散步。一個讓人期盼的浪漫愛情故事,也許會就此展開……。
這樣的穿越有很濃厚的「願望達成」色彩。身為一個編劇家,蓋爾雖然還算成功,但他真正想要的卻是能寫出傳世之作。穿越到一九二○年代的巴黎,與當時世界級的大師為友,並得到他們的肯定,顯然是在滿足他這方面的成就夢想。而一個尋常的劇作家居然也能得到畢卡索和海明威情婦的青睞,並為他付出真愛,這當然也是在滿足他的愛情幻想。
但更重要的也許是電影中蓋爾對亞得利亞娜的告白:「不論那一個年代的人總以為過去的某個年代比較美好」。這讓我想起泰戈爾的一首詩:「我心情激動,我渴望那遙遠的事物∕我心不在焉,熱望著接觸那昏暗遠方的邊緣∕啊,偉大的遠方∕啊,你那笛子熱烈的呼喚啊!」所謂「遙遠的事物」不只是空間上的,更是時間上的:在洛杉磯的蓋爾覺得巴黎比洛杉磯好,但在巴黎的某些人也許覺得紐約比巴黎好;二○一○年代的蓋爾嚮往一九二○年代,而一九二○年代的亞得利亞娜卻嚮往一八九○年代,一八九○年代的高更則嚮往文藝復興時代。
這可以說是人類心靈的一種通病:「美好的東西總是在遙遠的地方和年代」。但你會認為「美好」,多半是因為陌生、誤解和以偏概全。其實,就像伍迪.艾倫所說:「如果你(覺得美好而)留下,這裡就會變成你的現在,但不久之後,你就會開始想像另一個時代才是黃金時代。這就是現實,無法事事順心,因為生活本來就是不盡如人意的。」
所以,也難怪詩人歐本海默會說:「愚者到遠方尋找幸福,智者就地栽種幸福。」每個人都應該在此時此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人生,但這也不是說我們對遙遠地方和時代裡的美好東西就要棄之不顧,事實上,只要我們打開一本小說或進入一間電影院,就能讓我們再度回到美好的時代和地方。但在闔上書本、走出電影院時,就應該提醒自己:「這只是逃避現實卻又能豐富我們人生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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