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又在網路上重溫了一部經典的網路戀情片：由湯姆漢克和梅格萊恩主演的《電子情書》（You’ve Got Mail）。雖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片子（1998），透過網路聊天室和電子郵件來互訴衷曲也已經落伍，但以電子通訊為媒介而衍生出來的匿名之愛或暗黑之愛、精神出軌或網路外遇，卻依然是值得我們探究與深思的感情新領域。
在現實世界裡，擁有一家大型連鎖書店的男主角和繼承一間童書小書店的女主角，原是商場上的敵人，但在網絡世界裡，他們化名為NY152和Shopgirl，在聊天室裡相遇相知，透過電子郵件互吐心事，由尋常的友誼發展成濃郁的愛情，然後相約見面。中間雖經過一些波折，但虛擬世界裡建立起來的愛情終於戰勝現實世界裡的嫌隙，讓兩人相擁而吻。
在網路裡談情說愛跟傳統男女交往最大的不同點是它的「匿名性」，人人可以用一個虛擬的身分來隱藏真實的自我，不用擔心對方對自己年齡、長相、財力等現實條件的評價，而讓人能更自在地做情感的表白，更勇於吐露在面對面時不可能向對方吐露的心事。有人因此將網路聊天室稱為「精神裸體社區」，人們在其中可以摘下平日所戴的僵硬面具，與對方做更開放、更真誠的交流，產生比現實世界更深邃、更美好的戀情。《電子情書》給我們的似乎就是這種印象。
這種「匿名之愛」讓我想起另一種「暗黑之愛」。在《天龍八部》裡，段譽對王語嫣是一見傾心，而王語嫣卻不太理睬他，因為她愛戀的是表哥慕容復。但在第四十五回，當段譽被慕容復丟進暗無天日的枯井中，而王語嫣也因慕容復想娶西夏公主而傷心欲絕，跳下枯井自盡後，兩人在黑暗又狹窄的空間裡，原本對段譽頗為冷淡的王語嫣，居然讓他抱在懷裡，還婉轉吐露心事：「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然後兩人耳鬢廝磨，互許終身。王語嫣的轉變當然跟她所愛戀的慕容復的絕情有關，但還另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金庸所描寫的「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滿心浸在歡樂之中。」
這種「暗黑之愛」通常發生在已經認識的兩個人之間，但因為黑暗，彼此看不見對方的容顏表情，而讓人更自在，也更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或心事。戀愛中的情侶喜歡到黑暗的地方去，主要的動機並非要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而是因為在黑暗中他們可以更勇敢地說出內心話，互訴衷曲。
讓對方不知道自己身分的匿名，其實也是一種「黑暗化」；而彼此看不到對方表情的黑暗，也無異是一種「匿名化」。「匿名之愛」與「暗黑之愛」都是因為隱藏起自己的某一部分，減少壓抑，而展現出平常不會曝光的另一部分——更自然、純真、深邃的感情。
但這只是部分的故事。
在看不清彼此的黑暗中，固然能讓人勇於說出內心話，孳生更多的愛意。但不要忘了，多數偷竊、搶劫、強暴等惡行也都發生在黑夜裡。黑暗所帶來的隱藏性與匿名性，似乎更能誘發出人性中黑暗的一面。
而網路的「匿名性」則更加複雜。它雖然能讓我們脫下現實世界裡的僵硬面具，但同時卻也戴上了另一副面具，半老徐娘化身成懷春少女、毛頭小子喬裝為商界大亨、醜女變帥哥、窮酸扮富婆，不僅身分虛擬、人格虛擬，連感情也是虛擬的；所以事實上，我們也很難找到比網路戀情更虛假、更浮誇的愛情型態。因為真實與虛擬的相互滲透、真誠與欺騙的各取所需，網路戀情的發展和結局其實非常多樣，在真實世界裡，固然有像《電子情書》那樣的佳話，但也有如新聞報導，廿七歲的男子約出十九歲的網路戀人，然後將之強暴、勒斃，並用汽油焚屍的悲劇。
也許愛情本來就有各種酸甜苦辣，網路戀情也不能免。但如果大家堅持停留在虛擬世界裡，不要在現實世界裡相見，把它當做柏拉圖之戀或「另一種愛情」，或者是對現實世界愛情的「補償」，那不是既安全又可豐富彼此的人生嗎？先不要說「老死不相往來」的難度，「虛擬的愛情」必然會影響到「真實的愛情」，事實上，《電子情書》的男女主角在現實世界裡都已各有愛人，但都瞞著愛人，等愛人離開後，才滿懷期待地打開電子信箱，發現對方的來信，立刻面露喜色地閱讀，然後比和現實世界的愛人交談更費心地回信。嚴格說來，這其實已是一種「移情別戀」。在網路戀情日漸升溫後，他們現實世界裡的愛情也跟著日漸稀薄而終至消失。
如果雙方或一方已婚，那情況可能更複雜，當雙方開始在網路上表達愛意、互訴衷曲時，固然可說是「精神戀愛」，但也無異「精神出軌」。佛羅里達大學的邁爾罕曾對參加「已婚者調情聊天室」的八十六位男女網友做長期的追蹤調查，發現在剛開始時，有超過八○％的人認為這不是對婚姻的「背叛」，因為他們「不過是在和電腦交談」而已，但不到一年，有廿六位就和他們的網路情人見面，而除了兩位外，其他都演變成傳統的婚外情（外遇）。
如果嚴守不見面的準則，而且只是純粹的「聊天」呢？很多人認為這不能算「外遇」。但如果他有所隱瞞、防範，不想讓配偶或伴侶知道，那表示他「心裡有鬼」，知道這其實就是一種「欺騙」。雖然自己沒有出門，但一種新型態的「外遇」卻已經悄悄地發生在離配偶和兒女咫尺之遙的電腦螢幕上，「虛擬」的愛情已為他們「真實」的婚姻帶來傷害。
網路帶我們走進一個新奇而迷離的世界，在那裡面，我們摘下面具又戴上面具，可以顯得更真誠，但也可能更虛假，或者既真誠又虛假。我們在網路或黑暗世界裡的尋覓，其實就是在自己欲望叢林裡的尋覓，尋找那更真誠的愛或者更虛假的愛，未曾許諾的愛或者不被允許的愛。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