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0106 從虛無、無待到自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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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上中廣「文茜的異想世界」節目,談我當時剛出版的一本新書《易經101:文化八卦的當代解碼》。

 雖然以前也上過她的節目,但在向聽眾介紹我時,她還是先問我一個老掉牙的問題:「當初為什麼能那麼決絕地放棄醫師這個行業?」原因當然很複雜,但我每次的回答都不太一樣,輕重順序也有別,當天,因為這並非話題的重點,所以我只能簡單回答說那主要是心境的問題。聽眾聽了,也許會有點摸不著頭緒,我就在此再做些說明:

 我在大學畢業之前一兩年非常的虛無主義,喜歡存在主義大師卡繆說的一句話:「沒有未來,才是自由的基石。」一個即將從醫學系畢業的學生,覺得自己「沒有未來」,應該算很虛無吧?但就是這種虛無,對未來不抱什麼希望,因哀傷、悲痛而來的自棄、放任,使我能自由自在,連死了都無所謂;當不當醫師,當然也就不算什麼了。

 但喜歡存在主義的人不見得都會如此,我當時迷戀的又是什麼樣的虛無主義呢?記得醫學系六年級時,我是台大大學新聞社的社長,白天去參加有的沒的活動,深夜則在溫州街的斗室裡閱讀俄國大革命前夕的巴枯寧、耐柴耶夫等。我特別記得一位作家安德瑞耶夫,研讀法律的他鍾情於詩的創作(後來才改寫小說),但在詩集的出版一再遭拒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

 躺在鐵軌的枕木上等待疾駛而來的第一列火車。當時俄國有兩種火車,一種火車的底盤較高,人躺在枕木上不虞被碾碎;但另一種火車的底盤很低,保證會將枕木上的人碎屍萬段。什麼樣的火車會來?不知道;to die or not to die ?交給上蒼去決定。安德瑞耶夫沈默地等待著,結果,在一陣轟天裂地的隆隆聲過後,他發現自己居然還活著,於是站起來,看看四周,拍拍屁股,吹一聲口哨,回去繼續寫他的虛無主義作品。

 這就是我當時喜歡的調調。雖然我沒有安德瑞耶夫那樣的勇氣和悲壯,但卻也曾一再地「精神臥軌」──盡做些如今想來都還會捏一把冷汗的勾當。對當時的我來說,它們是多麼「甜蜜」的虛無主義情調啊!是的,我曾經是一個有理論基礎的生命賭徒,一個完美賭徒的終極圭臬是視一切為「虛」,視所有為「無」──對生命的嘲弄和否定是我光榮而又兒戲地悍然自毀……。

 這也是當我被一再逼問「為什麼不當醫師?」時,我會說:「因為我有自我毀滅的衝動」的一個原因。這樣的心路不是身歷其境的人恐怕難以理解,我只能說當時我陷入很深的虛無與絕望中。一個拒絕再希望下去的人(譬如一個決定自殺或決定辭職的人),他立刻會發現種種生存習俗(或公司規章)的可笑性質(荒謬感),他不再理會這些,他整個人豁出去了,對別人來說需要有莫大勇氣的事,對他來說都成了輕而易舉。

 我很慶幸,我不是在四五十歲時才產生虛無感、對人生感到絕望;而是在二十多歲時就對此有深深的感受。也許是我的虛無和絕望不夠徹底,而更重要的應該是我還年輕,我不甘心就此結束自己的人生。但我到彼時為止的人生想望差不多都已經結束了,像一隻被擠出或扯出保護殼的寄居蟹,我裸露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在洶湧的海浪邊緣蹣跚而行,去尋覓能讓我再度安身立命的另一個保護殼。

 我又活了過來。而且,可以說還活得很好。但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雖然山看起來還是山,水看起來還是水,但曾經滄海難為水,在我眼中,那些山和水早已經不是以前的山和水了。我的某些選擇和作為變得讓人難以理解,有些人還認為我是出於某些高貴的理由才那樣做,而給予謬賞;其實,我不過是聽憑個人的好惡「任性」而為罷了,一點也沒有他們所說的那種「高貴」,但我也懶得辯解,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與我無關。

 結婚之後,我不僅不再那麼虛無,而且還回歸傳統,重拾我青少年時代對古典的興趣,發現老子的「無欲則剛」比卡繆說得更好,我不是「沒有未來」,而是因為我心中無所欲,不受牽絆,所以能勇敢剛強地從事自由選擇,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又後來,喜歡莊子的「無待」更甚於老子,我不是「無欲」,而是因為我對外界無所期待,也無所依賴,所以能夠自由自在。

 從以前的虛無到後來的自在,看似改變了許多,但這就是《易經》的素樸辯證:變與不變,是矛盾而統一的存在,而且還是向上提升的迴旋。繞了一圈,又回到當天訪談的重點,也等於是向陳文茜和讀友們回答了我為什麼會寫跟《易經》有關的那本新書。

 有幾個在大學時候就經常在一起舞文弄墨、相濡以沫的老友,發現我垂垂老矣還在寫文章,不僅談《易經》《老子》《莊子》《論語》《六祖壇經》,竟然還寫《蟲洞書簡》和《青春第二課》這種與青少年談如何敦品勵學、從事生命追尋、創造自己生命意義的勵志書籍,都忍不住狂笑得假牙掉滿地。對熟知我過去的他們來說,這不僅太荒謬了,而且簡直是虛無過了頭,變成虛偽了!

 但我虛偽嗎?雖然自知離「完全真誠」還很遠,不過我想,如果我嘗試要自己做個或勸人做個「正人君子」,我的理想或我的作法,恐怕也會跟世俗所謂的「正人君子」很不一樣吧?

 有位中學老師先後推薦她的學生讀《蟲洞書簡》《青春第二課》,在見到我時說:「雖然是勵志書,但你寫的就是跟別人很不一樣!」不一樣?也許吧,不過我自己知道,那可能是因為我曾經非常虛無、非常絕望、非常沉淪,呼吸過太多「沒有未來,才是自由的基石」、「無所期待、無所依賴」的空氣,然後才能看到跟人家不一樣的「可以期待、可以依賴的自由的未來」的關係吧?

 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但痕跡只是一堆固化的塵土,我必須先為它們添加一些現在的甘泉,經過滋潤與溶化,然後才能將之重新捏塑成適合自己當下人生的路標。不同的過去,對過去不同的對待,讓我有了不同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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