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有一個名為Black Bart Brigade的俱樂部,會員都是在人生旅途中忽然大徹大悟,而改變職業或角色的人,譬如汽車推銷員搖身成了馴獸師,經濟學教授一變而為歌劇演員等。
我好奇查了一下,發現Black Bart Brigade是一個十九世紀的加州人,他原來是一名安分守己、辛勤工作的礦工,但後來卻搖身一變,成為搶劫公共馬車,讓人聞之色變的強盜。我想,如果他是從一個搶劫馬車的強盜,變成一個安分的礦工,該俱樂部大概就不會以他為名了吧?
在人生的旅途中,很多人的大徹大悟,其實都是渴望人生能變得比原來更多彩、更脫軌、更猖狂。但我欣賞的是李叔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首《送別》大家都耳熟能詳,它就是由李叔同作詞的。我在中學音樂課上唱這首歌時,覺得它韻味十足,非常動聽。記得音樂老師說,李叔同原是個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名士,但四十歲不到,卻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吃齋唸佛的和尚。當時的我還沒有什麼人生閱歷,直覺那應該是個淒涼的故事,而有點同情李叔同,但後來才曉得根本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李叔同出身天津世家,父親是進士,當過官,更是實業家、金融家。他從小不只錦衣玉食,而且聰敏好學,飽讀中國傳統經典與詩詞,十三歲學習篆書,十五歲即誦出「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等詩句。十八歲時,奉母命與大他兩歲的俞蓉兒成婚,翌年,與母親和妻子前往上海,因才藝出眾,不僅很快成為上海名流,而且流連歡樂場所,揮金如土,還粉墨登場,表演京劇。
廿六歲(一九○五年)時,母親去世,他辦完喪事,即隻身前往日本,就讀東京美術學校和東京音樂學校(東京藝術大學前身),專攻西洋繪畫和音樂。期間與中國同學成立話劇社,為了賑災而舉辦義演,演出小仲馬的《茶花女》,由李叔同擔綱女主角,維妙維肖的演出讓人驚艷,並造成轟動。他也以房東女兒春山淑子為繪畫模特兒,兩人日久生情,在簡單的儀式下結為夫妻。
一九一一年,帶著淑子返回中國。不久,到浙江第一師範學院及南京高等師範學院教美術與音樂,將西方的人體寫生及五線譜等引進他的教學中;教學非常認真,經常是先到課堂上,將授課內容寫在黑板上,等到上課鐘響,再站起來向學生一鞠躬,開始上課。學生都很感念他,豐子愷、潘天壽、劉質平、吳夢非等學生後來都成為知名的藝術家。
因為他擅長書法、詩詞、音樂、篆刻等,多才多藝,很快與夏丏尊、柳亞子、馬一浮等文人雅士結為好友。在交往言談中,他逐漸對道家與佛法產生越來越濃的興趣,先是到大慈山斷食十七天,結束後還拍照,作成明信片寄給朋友,上面寫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叔同老師已搖身一變而成為「欣欣道人」了。
然後,在一九一八年農曆七月十三日,三十九歲的他將身邊物件分送或留給學生、朋友和妻子後,隻身到杭州虎跑定慧寺落髮為僧,法名演音,法號弘一。「欣欣道人」走上了不歸路,成為每天吃齋唸佛的「弘一法師」。他的出家,成為震驚社會的新聞,大家「莫明所以」,但李叔同本人,不!應該改說弘一法師本人,卻始終沒有多作解釋。
總之,原本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名士與老師,變成了芒鞋布衲、雲水苦行的和尚。弘一本來修的是凈土宗,後來才改修律宗。律宗是嚴格要求戒律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嚴肅的規矩,洗衣縫補,全都自己動手;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幾乎已斷絕了數百年,直到弘一才得到復興。他還寫就《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南山律在家備覽》,並親身加以實踐,而被推崇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宗師」。
一九二五年,本欲前往安徽九華山的弘一,在寧波七塔寺掛褡,剛好在寧波教書的夏丏尊去找他,發現他和四五十個僧人擠在統艙式的兩層僧寮裡,堅持他到白馬湖小住幾日,弘一才勉強答應。據夏丏尊描述,弘一的行李極其簡單,就用一個破蓆子包著鋪蓋和幾件衣服(睡覺時將衣服捲起來當枕頭)與毛巾。當他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到湖邊洗臉時,夏丏尊忍不住說:「這毛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弘一回答:「那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與過去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竟有著雲壤之別,而弘一卻甘之如飴。
一九二七年,弘一雲遊到上海,在豐子愷家中住了兩個月,師生雖已僧俗有別,但仍發心共同創作「慈悲為懷,愛護生命」的《護生畫集》,由弘一題詩五十首,豐子愷繪圖五十幅,作為弘一法師五秩壽辰的紀念。第一集出版後造成轟動,隨後又在弘一六秩壽辰時出版繪圖六十幅,題詩六十首的第二集;在弘一法師圓寂後,豐子愷還時每十年就出版一本《護生畫集》,一直到一九八○年出版圖一百幅、詩一百首的第六集,是藝術與佛教界一樁功德圓滿的盛舉。
弘一生命的最後十四年都在泉州度過。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開元寺的溫陵養老院,他用毛筆在一張用過的小紙上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旁邊加上略小的「見觀經」三個字,交給妙蓮法師;三天後,沐浴更衣完畢,在念佛聲中安詳圓寂,享年六十三歲。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界的四位大師(其餘三位為虛雲、太虛、印光)。
在中國佛教界一言九鼎的趙樸初對弘一法師的評價是:「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以「深悲」和「勝願」來涵蓋他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為何一個灑脫不羈、風華正盛的社會名流會在短短的時間裡看破世情、落髮為僧?實在是讓人費解,據說在一封寫給他日籍妻子淑子的告別信裡,李叔同說: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的。……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
雖然有人懷疑這封信的真實性,但它多少反映了多數人的心思:李叔同出家是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為了普渡眾生而放下自我。不過我倒是更相信他的門生豐子愷的說法:
豐子愷說人生就像一棟三層樓,第一層是物質生活:能錦衣肉食、尊榮富貴、子孝孫慈,這樣就感到滿意。第二層是精神生活:除了物質外,還需要追求學問、醉心文學藝術,怡情養性,才感到滿足。第三層是靈魂生活:除了物質與精神外,還想參透生命之本質、自我與靈魂之究竟,超越凡俗,得到解脫,生命才算圓滿。
這個人生三層樓,境界一層比一層高,在三十九歲之前,李叔同享盡了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種種,但還感意猶未盡,依然感到空虛,所以才會毅然落髮,更上一層樓,去追求更高的靈魂生活。
但讓我更欣賞的是不管是過哪一種生活或在哪一個人生階段,他(李叔同、欣欣道人或弘一法師)都抱持著同樣的「認真」態度。豐子愷說他「立意要做個翩翩公子,就徹底的做一個翩翩公子」,「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緣故。」
這也讓我想起夏丏尊對他的懷念:有一天,夏丐尊去拜訪弘一法師,吃飯時,看到法師只吃一道鹹菜,他忍不住問:「難道你不嫌這鹹菜太鹹麼?」弘一回答:「鹹有鹹的味道。」過一會兒,弘一吃完飯,手裡端著一杯開水,夏丏尊不禁皺著眉頭問:「沒有茶葉嗎?怎麼每天都喝這平淡的開水?」弘一笑一笑說:「開水雖淡,但淡也有淡的味道。」
每一種人生,每一種東西,不管在他人眼中看起來多麼困苦、平淡,但只要你認真、專心地去品嘗,都能品嘗出它們獨特的、讓人珍惜的、美好的「真滋味」。這才是人生真正的享樂、真正的解脫,也是最實在的生活藝術。
弘一法師離世前,託性常法師寄給夏丏尊的一首遺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這就是他所認為的「圓滿」人生。寫到這裡,耳邊又想起學生時代所唱的那首《送別》,覺得那彷彿是李叔同和弘一法師在送別他母親、妻子、好友、學生、還有我們這些俗人時,留給我們的一些關於生命的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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