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每天看政論節目，被那些名嘴洗腦！」三不五時會聽到有人發出這樣的抱怨或指責。雖然我早就不看政論節目，但根據多年前的經驗，我覺得當然有這個可能，但還是要先釐清，到底什麼叫「洗腦」？
「洗腦」（brainwash）一詞由美國記者韓特率先使用，意指在一九五○年代韓戰期間，被俘虜美軍受到中國共產黨的思想改造，在獲釋回到美國之後仍然支持中共的一種現象。後來，凡是有意圖或強制性地對一群人灌輸特定思想，以達到操控者目的的各種手法，都被稱為「洗腦」。
其實，每個人都生而無知，哪有什麼觀念和思想？幾乎所有的觀念和思想都來自後天的學習，譬如家庭和學校教育、個人的閱聽經驗等，這些也都是「灌輸」，但不會被稱為「洗腦」。「洗腦」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被操控者沒有獲得其他不同資訊的自由，在唯一而特定訊息的長期灌輸下，即使是假的、錯的，也會被認為是真的、對的，而且在大腦神經元網絡裡建立起一個固定而快速的通路，一旦成形就很難改變，遇到需要做判斷的問題，老是朝那個方向和通路走，結果就都得到同樣的「看法」或「結論」。
照理說，「洗腦」通常只會發生在定於一尊、沒有資訊自由和言論自由的社會；但即使在自由開放的社會裡，資訊儘管非常多元，有些人還是只喜歡接收符合自己已有想法（或意識形態）的觀點，只愛看愛聽偏向某特定意識形態的政論節目，在「長期而有選擇性地被灌輸」後，他們原有的看法受到強化，更加牢不可破。說來也許不太好聽，但也許可以稱之為「主動被洗腦」。
認真說，「洗腦」這個詞的用法其實不太對。一談到「洗」，多數人最先想到的是「淨化」，譬如「洗禮」、「齋戒沐浴」等，目的是要清洗掉被認為汙穢不潔的觀念與行為。將某個特定觀點灌輸到某些人的大腦中，應該稱為「灌腦」才對，把它說成「洗腦」，實在是太過美化了。
我倒是看過一個比較符合我所說「洗腦」的報導：二○一九年，美國波士頓大學生物醫學工程的路易斯教授在《科學》期刊上發表了一份研究報告，他讓十三名受試者躺在核磁共振儀（ＭＲＩ）中入睡，觀察他們在睡眠中大腦的血氧水平、流入和流出大腦的腦脊髓液量。結果發現，當受測者進入「非快速動眼期」的深度睡眠（慢波）階段，腦神經元會停止放電，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氧氣，流向大腦的血液隨之減少，此時腦脊髓液就會湧入大腦循環，以節奏性脈衝波方式去「洗刷」大腦，附帶清除所有積聚其中的代謝副產物，例如跟阿茲海默症密切相關的β類澱粉蛋白質等等。
在大腦經過這樣的「清洗」（一夜的睡眠中，深睡的慢波階段會出現數次）後，睡者不僅會覺得體力恢復了，還會有心靈「清新」的愉悅感。但睡眠品質不佳、熬夜、失眠、輪班工作者，則會感覺越來越沉重。另外，隨年齡增長，睡眠時大腦產生的慢波越來越少，而影響到大腦血液的流動，腦脊液的脈動也隨之減少，導致大腦毒素的累積，記憶力等心智功能也跟著下降。
我想，這樣的「洗腦」應該是大家都歡迎的，也是維護身心健康所必需的。要想讓大腦獲得徹底的清洗，每天醒來都能有彷彿獲得重生的清新感，那就必須有一夜的酣睡。因此，養成良好的睡眠習慣，每天都睡好睡滿，恐怕比熬夜去編織夢想對自己的人生更有實質的助益。
腦脊髓液在我們入睡後清洗大腦、排除毒素的作用，可以說是造物主賦予我們的「自然淨化」儀式，人類在文明發展的過程中，也自創了「洗禮」、「齋戒沐浴」等「宗教淨化」儀式，主要是在表示虔誠的心意，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個人的「心靈淨化」儀式。
亞里斯多德說觀賞悲劇可以讓人獲得「情感的淨化作用」，說的正是這種功能。因為對悲劇的觀賞，喚起了我們心中的悲痛，並被安全地加以洗滌，因而產生清新的、如釋重擔的解脫感。二十世紀後半期頗為流行的精神分析治療法也具有這種特色，病人在陰暗房間的躺椅上，無所隱瞞地說出他的心事，所遭遇的煩惱、挫折與痛苦，然後由醫師加以開導；佛洛伊德說這種精神分析就好像心靈手術刀，切開病人「心靈的膿瘍」，擠出膿血，讓病人的心靈得到淨化。
我個人也有自己喜歡的「心靈淨化」儀式，先說外在的儀式——整理書房：每隔一段時間，我的書房就會變得這裡一堆、那裡一團的凌亂不堪，於是花一兩天的時間好好清理，先清除掉不再使用的雜物，然後將所有的書和檔案夾都分門別類，整齊地立於書架上，讓書房又再度成為一處乾淨明亮的地方，自己看了都舒爽。
它更像一種循環。我的書房總是由秩序趨於混亂，然後又由混亂回歸秩序。有趣的是，每次興起整理書房的念頭，想讓它從混亂回歸秩序，都是在覺得自己生活太過散漫，而決定展開新生活的時刻。整理書房，其實意味著整理心靈，乾淨明亮的書房有助於讓我的心靈多一分乾淨明亮。不過重點是在「整理」這個動作，我渴望的不是讓書房永保井然有序，而是期待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經由整理使它恢復井然有序，整個過程就像是我個人的「心靈淨化」儀式。
但整理書房只是偶一為之，我更喜歡、更常做的是給自己的心靈「洗腦」：
每天入睡前，先輕鬆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放鬆四肢，調節呼吸，然後在心中或眼前浮現（回想）今天的閱歷，像個旁觀者般觀照，讓所遇到的的煩惱、罣礙、傷痛等思緒和情感浮現，對自覺不對、不好（對自己有毒）的做法、說法或想法，都一一加以清洗，不要讓它們留存於心中，然後在盡量放空心靈，默念「從前種種已如昨日死，往後種種將如明日生」的情況下安然入睡，讓腦脊髓液稍後去進行另一輪的清洗工作。
它可以說是我的「心靈日記」，也是一種自我療癒。我的這種自我清洗或療癒，也許應該說是「洗心」比較適當，但身心都必須清洗，特別是在自然賦予的「洗腦」功能日漸衰退時，自我的「洗心」工作就更加重要。希望在這雙重的「洗禮」下，我的身心在每天醒來後，都能感到無比的清新。然後在每隔一段時間後，再進行強化版的整理書房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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