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個戲,正如英文的play,有戲劇和遊戲兩種含意。戲劇和遊戲雖然都是別具功能的娛樂活動,但還是不太一樣,把人生看成一齣戲,或當做一場遊戲,會有不同的感受。
年紀越大,越能體會人生就像一齣戲。在人生這個戲台上,我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一邊演戲,更一邊看戲。演著看著,難免心生感觸,正所謂「乾坤大戲場,請君更看戲中戲;俯仰皆身鑒,對影休推身外身。」
當我們是演員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要將每個角色演得恰到好處,無憾無悔,不僅不容易,更需要學習,琢磨一些技巧,正所謂:「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但當你陶醉其中時,卻被人直白問說:「你這是在演戲嗎?」那就會變得很尷尬,因為大家在和你上戲時,期待看到的是你的真情流露,而非虛假的演技。
在人生這場戲裡,不能「全靠」演技;但有些技巧的確需要培養。很多戲劇所以感人,就是因為在漫長、反覆演練的過程中,演員不斷琢磨、改進他演出的技巧,才臻於盡善盡美、讓人擊節讚賞的地步,而且不會讓人覺得「假」。
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土撥鼠日》(另名《今天暫時停止》):一個氣象學家在二月二日到某個小鎮參與「土撥鼠日」的電視報導,因大雪封路而被迫多留一天。隔日醒來,卻發現仍在二月二日早上六點。他跟昨天一樣遇到同樣的人、發生同樣的事,但其他人好像渾然無覺。次晨醒來還是一樣,在時間的一再輪迴中,他知道了很多人的祕密,而開始惡作劇,盜取金錢、引誘女性、擄走土撥鼠……但第二天醒來,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般的二月二日清晨。
後來,他改弦易轍,利用這個奇妙而難得的機緣來改善自己,開始對每天會遇到的人表示關懷、對會遇到的意外伸出援手,鎮民都因此而對他有了好印象,他暗戀的女主播也傾心於他,和他回旅館。清晨醒來,他發現女主播還依偎在身邊,時間已是二月三日的早上六點。他對人生也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和做法……。
雖然只是如戲一般的電影情節,卻也在告訴我們:人生縱使無法重來,但我們卻一再重複遇見親人、師友、同事等相同的人,跟他們也有一再重複的互動關係,利用這些「重來的機緣」來改善自己的表現,修補各種困擾,讓生活變得更加完美。這才是我們在人生這場戲裡真正需要琢磨的演技。
人生如戲,也切忌搶戲。有時候我是主角,有時候只是配角,甚至只是戲外的觀眾,我應該留意自己在每齣戲裡的角色和戲份,不要去搶了別人的戲:而別人搶了自己的戲又何妨?做觀眾才是最輕鬆愉快的,也就是「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到了最後,自己的戲份少了,那儘管看戲就好,「必問是假是真,不免拘文牽義;只要有聲有色,便可悅目爽心。」這樣才是更高的境界。
但我更喜歡把人生看做一場遊戲。在自我意識萌生的童年時代,最愉快的經驗都與遊戲有關,遊戲就是兒童的工作,也是人生的預演。
我小時候喜歡玩捉迷藏。當抓人的鬼要比當躲藏的人來得好玩而刺激,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我必須眼觀四周、耳聽八方,從蛛絲馬跡裡研判眾人可能藏身的隱密地點,即時將他們揪出來。它在訓練我「研判線索,找出答案」的能力,但因為沒有現實壓力,小時候玩起來就特別刺激、好玩。
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我又喜歡玩猜燈謎這種益智遊戲。它有個訣竅,就是要跳出僵硬的慣性思考方式,譬如這個燈謎:「有姊有弟有妹,打一字。」你不能光在姊、弟、妹這三個字上打轉,而要跳出謎面,想到「沒有哥哥」(欠哥)的意思,也就是個「歌」字。它類似腦筋急轉彎,可以訓練我活潑思考的能力。
遊戲的種類很多,像捉迷藏、打籃球、兩人三腳等等,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把原本容易的事情變得困難,譬如打籃球,在你運球投籃的過程中,有人會來搶球、攔阻、給你吃火鍋,讓你無法稱心如願;但就是有各種困難,才會讓人覺得刺激、好玩。
遊戲所帶給我們的滿足和愉快主要也是來自對這些困難和阻擾的克服。即使對自己的表現不是很滿意,但絕大多數人在遊戲結束時,也都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希望能繼續再玩或以後有時間能再玩。更不會因為中途遇到困難、受到阻擾,就跺腳說他不玩了。
工作,就是成人的遊戲。如果能把每天要做的工作、工作中的困難與挫折,視為一場又一場的遊戲,那心情就能保持愉快,而且充滿期待。譬如把婚姻當做和配偶在玩「兩人三腳」遊戲,在遇到困難時,應該互相遷就、彼此協調、各自讓步,在磨合中產生默契,這樣才能順利走到終點,「覺得很好玩」。
寫作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文字遊戲。我經常為了得到讓自己滿意的文章結構和修辭,而一再花時間修改,自得其樂。也從中體認古人為什麼會說「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鬚。」那其實不是為了安心,而是在和文字玩遊戲。
柏拉圖在他最後的著作《法律篇》裡說:「人就像是上帝手中的玩具,而作為遊戲之資,事實上正是人最可稱道的品質。因此,跟現今流行的意見相反,每一個人都要以此為職志,讓精彩的遊戲成為生活的真正內涵。遊戲、玩樂、文化——才是人生中最值得認真對待的事務。」
我最近讀到蘇東坡的一首《如夢令》:「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遊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這原是在表達他對自己在宦海中浮沉的感慨,還有希望能潔身自愛的自我期許。但真虧他想出用洗澡來做比喻,而且把它視為和自己肉身的一種遊戲。
這不禁讓我想起《射鵰英雄傳》及《神鵰俠侶》裡的周伯通,他天真爛漫、詼諧灑脫,喜歡作弄別人;而且嗜武成痴,武功在其師弟王重陽之上,極可能是天下第一,但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他練武主要是為了好玩;沒人和他打架時,他就以自己的兩手相搏,或是和蜜蜂比武。在江湖道上,他是正人君子與奸邪小人之外,唯一的第三種人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遊戲人間的老頑童。
不管你是要像蘇東坡一樣,把洗澡當作在和自己做遊戲,將人世的磨練看成如洗澡般的遊戲;或是像周伯通一樣,用左手和右手、還有蜜蜂比武;讓人生如戲,進而遊戲人間,正是我們需要的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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