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沙克(Jonas Edward Salk)於一九五四年,首先發展出被醫學前輩視為不可能的小兒麻痺疫苗,使他成為醫學及科學殿堂裡的不朽人物。一九六三年,他在聖地牙哥創建了「沙克生物研究所」,這個研究所反映了他的整個世界觀,從人體如何對抗疾病的瞭解中,他看到了科學對人類事物的衝擊。他一直在關心科學倫理與人類未來的問題,從他近年來所出版的幾本書:《人類的呈現》、《最明智者生存》、《世界人口與人類價值》、《實相之解剖》等,我們即不難了解他的旨趣,他是一個醫學的思想家與哲學家。
本文是他接受Psychology Today雜誌專訪的節要,原載1983年8月《心靈雜誌》。
「生物進化需依賴基因,而與此相當的,形而上生物進化則依賴人類心靈所產生的觀念。在生物進化裡,基因決定一個細胞及由細胞組成之生物體的本質、特徵及行為;而在形上生物進化裡,則由觀念來決定一個形而上的細胞——個人,以及一個形而上的生物體——社會的本質、特徵及行為。……觀念和基因一樣重要。」
危險是進化過程的一部分,是生存的轉機
問:儘管新聞報導裡經常出現啟示錄般的憂心語調,但你自認為是個樂觀主義者,請問你如何保持你的樂觀?
答:我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我也和其他每個人一樣看到同樣的黑暗、聽到同樣的雷聲、看到同樣的閃電。但我把這些跡象看成是一個開端,而非一個結局。我把今天我們所面臨的危險視為進化過程的一部分,我視它為一生存的機轉。我看到了人類將進化到另一新階段的可能性,我們會自覺地回應威脅我們生存的挑戰,我們會採取行動,而不會完全委諸偶然的機會。
問:像高爾德(S.J.Gould)等科學家對進化論提出很多疑問,他們懷疑達爾文是否能解答所有的問題。這些挑戰是否減弱你對進化論重要性的信念,或者降低你的樂觀主義?
答:一點也不會。現在被提出來的是有關進化機轉(mechanisms of evolution)的問題,而不是物種會進化的已確立事實。沒有人很嚴肅地對進化的觀念提出質疑。
問:你是說人類能控制進化?
答:這是我的假設。我想我們的基因(遺傳因子)具有一種潛能,能朝使我們更適合生存的方向來反應。我認為人類對自己物種的延續有一種責任感,這種潛能一定會根植於我們及在進化過程中被自然選上的我們的祖先的身上。
意識的進化——形而上的生物進化論
問:你是否對進化論提出一個新的定義?
答:不是新的,而是比較寬廣的定義。大多數人在提到進化論時,想到的都是身體方面的進化,就像一個達爾文主義者對物種原始的解釋般。但我認為進化是無所不在的,它存在於人的事物、活著的事物及外在環境的事物裡。我先自問下面這個問題:我們人類是如何來到此一境地?又是經由何種嬗遞?我們人類已經來到了能夠操縱進化的地步。
問:那麼,人,莎士比亞稱為「動物模範」的生物,仍在進化之中?
答:是的,但並不是指身體方面的進化。我不認為我們能看到一種「新人類」的出現,而這個「新人類」和我們之間的差異就像我們和「直立猿人」間的差異那麼大。我所說的是「形而上的生物進化」(metabiological evolution),它意指發生於由人類意識及心靈所締造出來的領域中的進化。生物進化需依賴基因,而與此相當的,形而上生物進化則依賴人類心靈所產生的觀念。在生物進化裡,基因決定一個細胞及由細胞組成之生物體的本質、特徵及行為;而在形上生物進化裡,則由觀念來決定一個形而上的細胞——個人,以及一個形而上的生物體——社會的本質、特徵及行為。
農耕、印刷術、數學、藝術均是形而上的進化
問:你能為我們舉一些形而上生物進化的實例嗎?
答:大約出現於一萬年前的農業發展,即是形上生物改變的一個重要例子,印刷術的發明是另一個例子,工具的發明也是另一個例子。其他如數學、物理、藝術的發展,無線電、電視及其他大眾傳播工具的發展也都可歸於此類。我也將觀念的發展,如達爾文的進化論、牛頓的天體機械論、愛因斯坦的電磁單一場論也包含在內。形上生物進化是指能增進人類意識的任何事物。
問:你現在所說的幾乎是拉馬克(Lamarck)的進化論模式,後天得到的特徽可以傳遞給下一代?
答:正是如此。達爾文的學說對生物進化中可觀察的事實做了最佳的解釋,但拉馬克的學說似乎較符合我們所知的形上生物進化——形而上的生物特質是後天獲得的,然後傳遞給往後的世代。
從矛盾中獲得的認識
問:這種哲學假說豈不是和醫學研究背道而馳嗎?
答:它們其實是醫學研究的自然產物,至少,應該是醫學研究的產物。我回想我還是醫科學生的時侯,老師告訴我們可以用被殺死的細菌做成的疫苗來對抗白喉;接著老師又告訴我們,我們無法用「被殺死的病毒」做疫苗來對抗病毒感染,因為要使病人獲得免疫,他一定要先得到那種病(病毒感染)。我就問:「為什麼只有病毒是這樣呢?」老師說:「因為……」,但其實沒有答案。於是我自已鑽進病毒及免疫系統的領域內,去瞭解它們的行為及原因,以後每當我遇到看似矛盾的事情時,我就抱著這種心態去瞭解。我不認為人類會自尋死路,任何生物只要能避免,都不會毀滅自己,為什麼人類就應該例外呢?
社會的免疫系統——警察,勿做過度反應
問:托馬斯(I.Thomas)在《細胞的生命》一書裡說,一個生物體有時侯會因對感染做過度反應而毀滅自己。你覺得因狂亂而毀滅自我的免疫系統和那些為了保護我們而設立的社會或政治機構之間有什麼共通之處嗎?
答:是的。我想人類正受到一大堆「象徵性的自我免疫疾病」及「象徵性的癌症」的折磨,警察及軍隊力量可能會產生「過度保護」,當它們狂亂時會帶來極大的危險。在形上生物學的層面,我們似乎正在壓制維護生存所必須的創造力及聰明才智。人類的心靈歷經一系列的進化階段,在每個階段它都會找到應對來自環境挑戰的對策,現在這個時刻又來臨了,我們必須了解我們是單一生物體(人類社會)的各個部分,而發展出一些新的回應與關係。
問:形上生物進化的本質是物種——人,透過經驗來發展與進化,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你是不是說我們應該聽從我們最佳的直覺本能?
答:你只說對了部分,我要說的是我們應該信任我們的直覺。我相信宇宙進化的原則是透過我們的直覺而呈現的,我也相信如果我們能結合直覺與理智,我們就能以最符合物種進化的方式來處理我們面對的問題。
問:你認為人類要對它的存續負很大的責任嗎?
答:我希望是如此,當然,這是一個重擔,但有什麼使命比關係到人之未來的使命更加重要?
觀念和基因一樣重要
問:你已經說過,創造力是形上生物進化的關鍵,請問你如何培植創造力?
答:我們可以找出創造力並加以鼓勵,重要的是我們要認識到人類的未來需仰賴人的創造力,創造力並非奢侈品。
問:在你的研究機構裡,你如何讓創造力發揮作用,促進形而上的生物進化?
答:我們正運用分子生物學及細胞生物學來探討身體的控制及調節機轉如何發揮作用的問題,我們也在探討癌症、免疫系統、自體免疫疾病及荷爾蒙在面對壓力情境時的角色問題。我們正在研究神經系統的構造、進化及發展,想了解大腦如何發揮它的作用。我們也藉觀察聾啞者的語言學習來瞭解人類如何獲得語言。在我們的研究室中,有四位諾貝爾獎得主,他們都正從事重要的工作,證明重肌無力症是一種自體免疫疾病的研究就是我們的機構發表的。
問:照你這樣說,文化的多樣化——或者你願將它稱為形上生物學的多樣性,在進化過程中像基因的多樣性一樣重要?
答:對。觀念和基因一樣重要。
問:在生物進化的領域裡,由自然來選擇最佳、最適者來生存;我們是否可從某個物種遺存在的事實,而知道它是被自然所選擇上的?
答: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形而上的生物進化領域裡,在形而上的進化生物領域裡,我們人類自己經由對某些觀念的支持與否來從事汰擇。
問:我們如何知道我們做了正確的選擇?自然以選擇某些物種讓其生存來認可它做的生物選擇是正確的?
答:在觀念的汰擇上,我們也必須採用自然在其生物實驗裡所用的準則,我們必須拋棄沒有用的觀念,而與有用的觀念並進。自然並沒有嚐試去改良恐龍,巨蜥蜴是一個失敗的實驗,所以自然就讓恐龍被淘汰了。
形上進化的律則:最明智者生存
問:你在《實相之解剖》一書裡說,進化,特別是生物進化,乃是一個矯正錯誤的過程,形而上的生物進化是否也如此?
答:是的。形而上的生物進化包含了「最明智者生存」的問題,智慧(wisdom)成為適存的新準則。
問:你如何定義「智慧」這兩個字?
答:對我來說,智慧是指「鑑往知來」的能力。
問:你的意思是說瞻望未來?
答:在某個層面,是的。絕大多數生物在對刺激做反應時都沒有未來後果的任何思慮,但自從意識進化出來後,人類能瞻望未來,能預見我們自己的死亡,意識即含有預言的意思。我們人類面對了一個新事實——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就像個別的細胞需依附生物體而存在般,人類需要他所賴以生存的世界,因此也不能摧毀這個世界。現在,這個世界及人類已和過去極不相同,世界比人類剛開始時擁擠了許多,而人類的知識和力量也已經進展到足以摧毀這個我們必須賴以生存的星球的地步。
問:如果進化確是一種矯正錯誤的機轉,那不正意味著沒有人會因人類目前的處境而受責備?
答:它雖意含我們沒有責備某某人的立場,但也還有其他意思,它意指我們應該像自然一樣,從我們的錯誤中學習。我相信一定有一大堆矯正錯誤的方法,能夠阻止導致人類滅絕的致命錯誤。
問:你覺得有人開始對這新事實和你產生同感嗎?
答:我覺得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現在是我們以進化的觀點來處理這個新事實的時刻。
問:政治上的領袖能看清這個新事實嗎?
答:沒有。那些既得利益者抗拒改變,渴望改變的是一些不利者。我們也許必須發展出一套全新的神話學,一種描述未來的文學。我們必須同時依賴藝術家和科學家來尋找我們所需要的答案。
事情要變得較好前,一定要先變得較壞
問:你不覺得人類已危險地逼近它滅絕的邊緣嗎?
答:我知道。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希望,而非絕望。我相信事情要變得較好之前,一定要先變得較壞,這使我想起酒癮者,他們經常要走到自我毀滅的邊緣時,才會採取挽救自己的行為。對生活的習慣性就像酒癮一樣,當我們面對生存的威脅時,我們會產生「戒斷症候群」,但沒有任何威脅時,我們就會依附那種習性。
問:那麼你相信人類能夠繼續生存下去囉?
答:是的。我認為生活的品質糟到成為真正威脅的地步時,求生存的生物本能就會採取行動,而使我們繼續生存下去。
問:這聽起來有點像傳福音者。
答:我是在傳福音,但我認為我們的信心一定要從自己身上去尋找。我相信如果我們有希望,我們就會驅使自己去實現那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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