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113 與人類學家唐恩伯談原始民族與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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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唐恩伯(Colin Turnbull)原是英國牛津大學哲學系的學生,一九四九年,為了研究印度的「絕對觀念」而到印度的巴拿拉斯大學遊學,在印度聖城的女神像下,初次感受到令他顫慄的宗教體驗。一九五一年,在想暸解其他文化之神聖觀念的驅使下,他又到非洲的伊吐里叢林,與矮黑人為伍。隨後回到牛津,即專攻人類學。他多次前往非洲,出版過《叢林人》、《孤獨的非洲人》、《高山人》等人類學著作。他說他是到原始社會「朝聖」的,希望帶回有益於科技社會的啟示。他樂於被稱為一個浪漫主義者,因為浪漫是科技社會所缺乏的特質。

    「直到最近之前,我們一直被愚弄,誤以為科學可以為我們解答一切。我想太空旅行此一『壯舉』可以讓我們了解我們所知道的是多麼少,當那些火箭失去它們的絕緣器時,我覺得很高興,因為它向我們顯示,人類以及人類的科技是多麼脆弱。今天,科學已暴露出它的不當之處,在突然之間,我們對宇宙的本質產生了新的疑問。」

人類學有兩種:科學的與人道的

  問:你曾批評同行的人類學家說他們崇拜統計學並避免價值判斷,以求獲得「客觀性」。這種疏離的研究方式有什麼錯誤?

  答:人類學家有兩種:一種因訓練或因個人的氣質而較擅長於科學的、客觀的研究,另一種則較願意投入情感——能感覺他們的情緒變化並加以反芻,我們是較有人道精神的人類學家。統計學和科學方法沒有什麼不對,我想只要場合適當,我們應該運用這些方法,但是你無法「定量」一個人對神祇的信念!

  有些人相信神的存在,它是一種非常強大的社會力。我並不一定要相信神的存在,但如果我想瞭解你們的文化,則我必須先接受你們所相信的。如果你說:「抱歉,我知道神是存在的,我昨天才看到祂。」我絕不能忽視這點。你可以客觀地研究任何社會的某些面向,但其他面向則唯有在將你自己融入其中時才能加以研究,那麼你所能報告的都是建立在自己的情感上,科學和客觀性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在原始民族中「可怖的孤獨感」

  當我第一次到比屬剛果的伊吐里叢林研究摩布提矮黑人(Mbuti Pygmies)時,一個老婦人握著我的手斷氣了,這是一場非常動人的體驗,然後,所有的摩布提人都進入森林中,舉行宗教儀式來紀念這位老婦人之死。他們要深進森林的中心地帶,因為他們認為該處是此塵世的聖地。當時我並不瞭解這點,但我能感覺出來,如果我想要保持客觀性,只是跟在他們後面去觀察他們的死亡儀式,那我可能就無法感覺出它的神聖性。他們圍著火堆坐下來,以一種唯有你置身其中才能感覺的激情唱著歌,我閉著眼睛跟他們一起唱歌,當我張開眼睛時,發現沒有「人」在那裡!他們的身體是在那裡——歌聲從張開的嘴巴跑出來,但他們的靈魂卻跑到別處去了。這是我在人類學經驗中突然興起「可怖的孤獨感」的片刻——我與他人的信念失去了聯繫。如果我將這種體驗用美妙的文辭寫下來給你看,你可能會想:「我的天,為什麼我沒有這種體驗呢?」

你的參與必須是「內在的」

  問:這麼說來,一個人類學家能投身入他研究的文化是比保持「科學性」要來得重要了?

  答:人類學一直太迷於想證明自己是一種科學,人類學的教條告訴我們絕不可做判斷,而只能觀察和分析。但我實在想不通你和一群人在一個小村落裡親密地生活兩年而居然不會產生人類的情感,我不相信那些假裝客觀的報告,只是說:「他們做這,他們做那。」我們知道的是我看到他們(其他文化的人)正在做某些事,他們做他們所做的事,就像我就是我這種人一樣。

  如果你想觀察社會的結構,那麼就不需要主觀或者博採軼聞,但如果你想表達該社會的生活品質,或想了解愛、宗教仰等社會力量的作用,那麼光靠客觀研究就無法辦到,你的參與必須是「內在的」。波蘭的前衛劇場導演葛羅托斯基(J.Grotowski)在談到戲劇表演時曾說,一個演員應該認識到「成為別人」的可能性,如果做到這點,那將是演員生涯中最偉大的時刻,他完全犧牲掉自我。人類學家亦復如是!當我們假裝對另一個社會做了客觀的研究回來後,談論那個社會就好像把它(該社會)放在博物館的展示箱裡,讓每個人用好奇的眼光觀賞它,我們指著它說:「多奇妙!」但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應到其他社會去「朝聖」

  問:批評者說你以浪漫主義者的心態來描述非洲矮黑人,對此你有何感想?

  答:我樂於被稱為是一個浪漫主義者,這表示我乃在正確的途徑上。他們的意思是說我只談好的一面,把一切都描述得十全十美,換句話說,那是我的「發明」,而非真相。只有在人類學成為一種「朝聖活動」時,它才能獲得我的尊敬,我們到其他社會去「朝聖」,然後帶回能提昇我們生活的好消息。當人類學專注於所謂「社會結構」這種抽象理念——它正是心靈的發明產物——時,人類學才真的成為無用之物。但當它觸及一個社會中存在的關懷、溫情與愛,並探討它們如何形成?是什麼力量使愛變得如此強烈而能使大家在全然犧牲的精神裡融為一體?這對我們這個缺少上述東西的社會不正具有啟示作用嗎?

「原始」表示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優先」的

  問:一個大型的、高度科技的社會可以從小型的原始社會學習到什麼?

  答:我喜歡「原始」(Primitive)這個字,因為它意指一個人的價值所在、興趣所在、他的渴望以及渴望的來源都是最初始的(Primal),是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始」表示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優先的事——不是物質上的奢侈享受而是愉快的人際關係。矮黑人完全知道汽車、槍砲、科技這些東西的存在,他們說:「你們認為這些東西使你們變得很好?但它們對我們有什麼用呢?」他們對自己是何許人有非常清楚的體認,因為他們認為他們和周遭的自然世界是分不開的,他們將森林視為一個可以依賴的仁慈的神,就像幼兒依賴他們的雙親一樣。他們不要引進任何會影響其認同感的外來人為產品,譬如他們不喜歡棉製的衣服,因為棉花不是生長在森林裡,他們喜歡穿樹皮製成的衣服,樹皮就來自身邊的樹上。

  因為原始人相信他受神所統馭,而神是絕對正確的,所以他有相當的安全感。事實勝於雄辯——他們仍然在生存。一些古老的文化生存了幾千年,而文明存在多久?只是很短的時光而已。為什麼你在這些原始社會裡發現不到精神官能症病人?因為他們有相當高的安全感。現在我們有了一些退休計劃及社會福利,但他們彼此守望相助,渾然成為一體,我覺得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今天,科學暴露出它的不當之處

  問:我們的文化以什麼來取代對神的信仰?

  答:直到最近之前,我們一直被愚弄,誤以為科學可以為我們解答一切。我想太空旅行此一「壯舉」可以讓我們了解我們所知道的是多麼少。當那些火箭失去它們的絕緣器時,我覺得很高興,因為它向我們顯示我們人類以及我們的科技是多麼脆弱。一旦你認為可以用理智的方式來解決衝突及問題時,你就不再覺得需要有一個「絕對之物」,今天,科學已暴露出它的不當之處,在突然之間,我們對宇宙的本質產生了新的疑問,而我們也還未解決一些道德上的問題——街頭暴力與監獄爆滿。我們責備某些人——法官、警官及獄政,我們逐漸認為「神聖」已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如果我們都隸屬於一個共同的信仰體系,如果我們的社會法則假設有一高於一切之物的存在,那麼我們就較能彼此預測對方的行為。年輕人——我脫帽向他們致意——瞭解到人類問題不可能有理智的答案,他們回顧歷史,看到的是人類想解決問題,卻一再遭到失敗,科學無法提供答案,所以他們做了一些漂亮的事,譬如加入秘教等,我覺得他們了不起,他們正學習「在一由更高律則所規範的團體中生活」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更高律則並非來自外在的威壓,而是來自內心的凝聚力。

球形的時間觀有它的好處

  問:你和原始社會接觸的經驗是否使你個人的生活發生改變?

  答:我發現摩布提人球形的時間觀(concept of spherical time)對我相當有用,你永遠

置身於球的中心,每一件事都以同等距離環繞在你的四周,沒有所謂的上、下、前、後。對摩布提人來說,時間與空間並無方向的區分;它既可以是「這裡、現在」,也可以不是「這裡、現在」,如果它「現在不在這裡」,也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這種觀念來自摩布提人對森林的依賴,森林每天供應他們食物,他們不必為明天計劃。我覺得這真妙,這在我們的文化裡亦是一個吸引人的目標,雖然它對其他人來說是有點困難。

我們的社會價值是自我毀滅性的

  問:你曾說像摩布提矮黑人這種原始社會看重能保障生存的事物,而我們的社會價值是自我毀滅性的,我們有那些對自己不利的價值觀?

  答:我們的社會缺乏一種真正的神聖感,但我們假裝我們有。所謂「神聖感」,我的意思並非指加入教會組織,而是認識到一種將我們結合在一起的共同理想。我們不夠原始,我們崇拜個人財富,鼓吹、歌頌白手起家——從一無所有變成億萬富翁,這使我們渴望非常孤立的物質目標,一心一意地要去填滿銀行的存款簿。我們因銀行存款的多寡而和我們同胞分離開來,我們也許鼓吹平等和友愛,但還是忘了它吧!這是一個可怕的謊言!我們事實上是在拼命地鼓吹不平等。

  在所有的競技性運動裡,我們都在推崇不平等。李維史陀是少數既是科學家又是人文學者的人類學家,他對「遊戲」所下的定義是「玩者在開始時理論上平等,但結局變成不平等的一種狀況」,有贏家也有輸家,請你聽我們在運動方面所用的語彙,我們說「我要打敗你」而不說「我要贏你」,即使在我們的語言裡,也含有暴力與個人主義的種子。這種型態的競爭很容易變成要命的經濟學,我們明知那將以別人的損失為代價,但仍去追求個人的利益或團體的成功。

血洗莫斯科或紐約的可能性大於血洗伊吐里叢林

  問:我們的科技是否會將原始社會逼向滅絕之境,如果如此,它們的滅亡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答:我們可能先將自己推向死亡之境,血洗莫斯科及紐約的可能性要大於血洗伊吐里叢林,我們不會在伊吐里叢林浪費我們的炸彈,矮黑人很有可能繼續生存下去,他們將是仍屹立於這個星球上的人類,因為他們愛人類,而且愛自然。如果我住在紐約,我不喜歡核子戰爭,但如果我住在伊吐里叢林,我會喜歡它,我將站到最高的地方看那燦爛的光芒,嚴肅說來,我認為原始的生活方式將會改變,它也應該改變,沒有一個人類學家會浪漫到想要原始文化永遠保持不變,但我希望在它仍存在時,我們能從它那裡學到某些東西。我們所要學的不是在餘生都野營露宿或生活在野外,而是和諧、友善的人際關係。

災難可改善我們的社會價值觀

  問:如果我們想要倖免於核子攻擊的浩劫,你想我們的社會價值觀可能發生什麼改變?

  答:我們的社會價值觀會有顯著的改善,因為我們彼此再度需要對方,有時候戰爭會使我們表現得較有人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倫敦受轟炸期間,階級間的界限消失了,我發現我和女傭、廚師、園丁一起躲在我們家的地窖裡,我們的生命受到威脅,如果我們以一種非常「不適當」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地下鐵車站擠滿了人,有錢人會丟下食物、衣服、毛毯,因為他們也想要有個避難所。人們都很直接地感受到彼此需要在一起,需要關照,那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一段時光。

現代生活缺少神聖體驗

  問:你曾說我們的社會整體而言,缺乏能使我們彼此更親密、更接近神聖理念的儀式。我們是否能在生活中添加更多的神聖體驗?

  答:我覺得「美國航空及太空總署」(NASA)在太空人登陸月球時,平白失去了一個為我們提供神聖體驗的大好時機,他們的演出極為蹩腳。如果我們知道儀式是什麼,我們也許就能做得漂亮一點,我們可以在月球上插上一面相當大的國旗,然後播出雄偉宏亮的國歌,這會使你全身為之激盪不已。但我們的太空人做什麼呢?他們到了月球後,只是像個「小孩子」在那裡爬上爬下,然後把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國旗插在月球的土地上。這是我們登陸月球的目的嗎?我們平白失去了一個大好時機。

拒絕幻想即失去體驗神聖的機會

  問:所謂「教育性的幻想」指的是什麼?

  答:我們可以很容易設計出能抓住人心的有趣的電視節目,這即是幻想的好處之一——它提供了解決問題的一個替代性途徑。就拿《外星人》(E T)來說吧,我並不特別喜歡遣部電影,但我喜歡它想要表達的某種東西——兒童需要好奇以及一個未知的世界。但為什麼要將神聖——E T所代表者——描述成只能存在於另一個星球呢?為什麼不讓兒童從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中發現一個神聖的小孩呢?如能做這種安排,即將是一部更感人、更有力的電影。不管如何,我們應該讓兒童發展他們的好奇心,我們應該鼓勵他們幻想,而不是告訴他們:「那些都是無聊的事,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我覺得這是危險的,它會導致我們過分專注於人類的優越性上。在我們的社會裡,兒童期是我們開始遭遇困擾的階段,摩布提人曉得兒童是最聖潔、不受污染的,他們給兒童各種良善、偉大、純潔的象徵。對我們來說,兒童乃是神聖的象徵,但當我們拒絕他們幻想的權利時,我們也拒絕了他體驗神聖的機會。如果我有小孩,我會記錄下他們所有的幻想,因為我想要「再生」。

以不同的眼光來了解周遭的世界

  問:你的研究工作對世人有什麼影響?

  答:有些人從我的書裡得到某些感觸,而將它們融人自己的生活經驗中,這有助於他們以不同的眼光來了解周遭的世界。我知道我的研究對個人有其作用,但我懷疑它對人類學這種專業訓練能否有任何影響力,不過我仍希望我的著作能鼓勵某些年輕的人類學家更勇於探索精神問題,更徹底而由內心發出地投入其他文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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