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納德.西蒙(DonaId Symons),一九六四年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心理系畢業,而在九年後,以「遊戲與攻擊:恆河猴的研究」論文獲得人類學的博士學位。他在一九七九年出版《人類性行為的進化》(The Evolution of Human Sexuality)一書,而引起學界的注目及爭論,有廿五位社會科學家在《行為與大腦科學》知名期刊上就該書發表熱烈評論。西蒙常被列為「社會生物學家」,但他自稱他的理論是「達爾文心理學」(Darwinian Psychology),以進化論來解釋人類行為的終極原因,以生理學和心理學來解釋行為的立即原因。
本文是他接受Psychology Today雜誌專訪的節要,原載1984年1月《心靈雜誌》。
「我認為我是由一個我並不贊同的力量設計出來的,生活在一個事實上已經不存在的世界裡。我相信自然的基本創造法則是挑選那些能獲得生殖成功的物種,但我本人卻沒有小孩;我相信打獵生活是人類進化的重要關鍵,但我本人不吃肉。我們不知道事情能有多大改變,但最少我們知道我們可以起而反抗。生命的進化觀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或者要將命定論置於自由意志之上。」
男女性本質的差異
問:你在你的著作裡,以進化論為「男人天生喜新厭舊,女人天生從一而終」這種老生常談作辯護。
答:那不是辯護,而是對人類性行為真相的觀察,並嘗試為它提出解釋。傳統和常識告訴我們,男女是不同的,因為事實上,男女的確不同。我說出這種不同,告訴大家在性行為方面,有一種女性本質及另一種男性本質。
問:就讓我們從生活的真相開始談起吧,你認為男女之間有什麼不同?
答:第一,男人為女人而競爭比女人爭奪男人的情形更強烈。史前時代的男人,為女人而競爭乃是生活中的主題,女人是成功戰士及獵人的獎品,也是地位的象徵。
第二,男人有渴望多妻的傾向,在大多數的人類社會,出類拔萃的男人都被容許有比一個更多的妻子。但即使在不同的環境下,女人亦少有多夫的情形。
第三,男人常無視環境而有較多的性嫉妒,女人在這方面則較有彈性。進化生物學可以解釋為什麼男人對其妻子的貞潔更為在意,因為男人無法肯定他的父性(即確認妻子所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在養育後代的投資中具有「綠帽壓頂」而不知的風險。
第四,男人比女人更容易被視覺刺激挑起性慾——目睹異性裸露的身體,甚至猥褻照片等;色情書刊則無女性市場。
第五,肉體美及年輕等外在美是女性性魅力的重要決定因素,男性的魅力則主要來自才能、英勇、權力、地位等,而非外表。
第六,男人遠比女人更渴望性伴侶的多樣性,也許只是為了追求新奇。
第七,在各地,性均被認為是女人提供給男人的服務或恩惠。獻殷勤、送禮物以交換性、嫖妓、強暴的主要都是男人。
進化論對性本質差異的解釋
問:進化理論如何解釋男女在性本質上的差異呢?
答:我們就以「追求多樣」為例來做個說明,人類的性行為受到洪積世(Pleistocens age)時自然環境的塑造,也就是說,我們在遺傳基因上,是適應當時的環境的。因為人類出現在這個星球的歷史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是以小型游牧部落的型態過著獵集生活的。自然的汰擇之手眷顧那些在這種情況下能成功地繁衍後代的人,一個男人,他生殖的成功與他所交配的女人多寡有直接關聯;而一個女人,在艱難的獵集生活中,她生殖的成功可能是每三、四年養活一個小孩,不管她是和一個或一千個男人交配。「追求多樣」的自發性渴望對女人生殖的成功而言乃是不利的,它會浪費她的時間和精力,無法專心去做對生殖有用的事情,譬如收集食物、照顧小孩等。
女性性高潮與進化無關
問:所以,性的「雙重標準」就這樣存在於我們的遣傳基因中?自然汰擇不可能眷顧那些好色及有性高潮的女性?
答:對性快樂的渴望及能力顯然能促進女性生殖的成功,但沒有證據顯示自然的汰擇眷顧能達到性高潮的女性。男性的性高潮(射精)是生殖上所必需的,但女性性高潮則只是散見性的。有不知高潮為何物的女性,但也有能多次經驗高潮的女性。我個人認為女性性高潮不是生物適應的結果,而是像農業、輪子等,是人為產物。
問:女性性高潮不是能增加受孕的機會,因快樂而強化婚姻關係嗎?
答:根據馬斯特及瓊森夫婦的研究,女性性高潮可能不利於受孕,因為它會使陰道的充血消退,讓精子流出體外。其次,大多數人類的婚姻關係,主要不是建立在性上面,而是建立在經濟上面。
我們只是基因的傀儡?.
問:你認為人類的心靈和肉體是受我們潛意識裡的基因衝動——獲致最大量的生殖成功——所擺佈的嗎?遺傳基因才是幕後的驅動者,我們只是基因的傀儡?
答:你這種看法正是大眾傳播媒體對這個問題的觀點,《時代》雜誌有一期封面上畫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卿卿我我,但他們的眼神暗淡、表情呆滯,因為他們受到傀儡主人——基因——的操縱。《花花公子》雜誌有一篇討論社會生物學的文章,在標題裡說「男人一定會欺騙他們的太太嗎?有一種新科學說『是』。」
這實在很無聊,所謂「新科學」一點也不新,它也沒有說我們在行動上是否能擺脫本能的衝動。誠然,「性多樣化」的渴望幾乎存在於每個男人的心中,但問題是每個人對這種慾望的抗拒性如何。
大腦與性行為進化的關係
問:你曾說我們的欲望有「神經學上的潛在基礎」,大腦和人類性行為的進化有什麼關係?
答:人的大腦包括豐富的精細而特殊的作用機轉,在性方面,就以主宰性魅力的作用機轉來說,瞼部各部分美麗的集錦常被認為是最有魅力的容貌,這表示人腦一定有某種天生的機轉,能將它所接觸到的各種容貌加以綜合,完全擺脫意識的控制,自行發展出評估其他容貌迷人程度的樣板。
問:大腦的結構不會因最近的學習及經驗而改變嗎?
答:人類的大腦是自然的汰擇之手為使人類能在某個自然環境中獲得最大生殖成果而設計出來的,但那個自然環境(按:指「洪積世」的時代》如今已不復存在。不過,人腦並非一張固定形狀的白紙,個人仍有他情感及動機的作用,能辨認並追尋個人的利益;另外,它也易受各種不可預期的環境傷害。現代人的大腦和洪積世時代人類的大腦當然會有些變異,就像人與人之間大腦及性行為的差異一樣,但仍可看出一些共通的作用機轉。我從人類性行為進化論的觀點來看,覺得男女的大腦一定有所不同。
男女的大腦有別
問:你預測會有什麼不同?
答:我猜想男女大腦的某些部分就像生殖器官般不同。最近的一項實驗顯示,減少腦中的多巴胺(dopamine,一種神經傳導物質)量,會使男性的性慾大輻度降低,但對女性則完全沒有影響,這顯示男女的性行為可能是以完全不同的神經機轉為基礎。我也預測將來會發現視覺刺激對引發性興奮的機轉上,男女有很大的不同。
行為的立即原因與終極原因
問:如果男女性本質的差異是根植於腦中,它和學習、社會制約、教養等似乎沒有任何實質的關係,那麼解剖學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命運囉?
答:社會生物學繞過或者不參加自然(先天) / 教養(後天)的爭辯。如果你看一個物種在自然環境中的典型行為,你會產生兩個問題,一個是行為立即原因的問題,一個是行為終極原因的問題。
行為的立即原因和動物被賦予的基因組合及形成刺激內涵的環境有關,你可以依此來回答行為立即原因的所有問題,但卻沒有觸及該動物「為什麼」要這樣做的問題。
「為什麼」的問題正是終極原因的問題,也是進化學上的問題。我們的答案是,一個物種在自然環境中的典型行為乃是牠的祖先促進其生殖成功的行為,這是我們了解一種行為目的或功能的途徑。
我覺得若能發展出一套成熟的「達爾文心理學」(Darwinian Psychology)將有所裨益。我較喜歡用「達爾文心理學」這個名詞來取代「社會生物學」,所謂「達爾文心理學」是指將研究人類精神(psyche)的終極原因——也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觀點;與立即原因——也就是對大腦及荷爾蒙的研究,這兩者綜合為一體。我強調的是人類的「精神狀態」,而非行為細節,這使我有別於一般的社會生物學者。
在神經構造上,我們仍是穴居的男女
問:如果我沒有誤解你的意思的話,你是說我們人類性行為的本質是天生的,或者說是已發展成定型的,但它不是存在於我們的行為中,而是根植於我們大腦的結構中。人類生存的環境、甚至某些行為已經改變了,但我們在神經構造上仍然是穴居的男女。
答:是的,我們的目標也沒有改變。在性這方面,我不敢確定我們的環境產生了多大的改變,有效的避孕方法固然帶來很大的不同,但它問世的時間甚短(相對於人類存在的歷史),還無法產生進化學上的意義。自然的汰擇是非常遲緩的,我們沒有理由相信現代人類的大腦和一萬年前會有什麼不同,就像我們沒有理由相信現代人類的心臟和一萬年前會有什麼不同一樣。
新女性需接受自然汰擇的考驗
問:如果性革命繼續進行一萬年,女人繼續有進取心、追求多樣性、在性方面有競爭心、一般行為的表現像傳統的男性,那麼女性大腦的構造會改變嗎?
答:如果這些「解放」的新女性比傳統女性能獲致更大的生殖成功的話,那麼答案是肯定的。但我無法肯定所謂的性革命證實了什麼,如果你讀《海蒂報告》(The Hite Report)的話,就會發現有很多性革命戰場上的「退役女兵」說她們被詐騙、利用了,雖然性革命帶來了大量的性多樣化,但幾乎沒有一個女人會頻頻需要偶發的、自發的性行為,女人想要的是帶有感情的性,不是「為性而性」或者擁有各式各樣的性伴侶。如果女人真的和男人一樣,那麼異性戀的世界就可能像舊金山的男同性戀世界一樣,但我預測它絕不會變成如此。
同性戀世界最能清楚看清兩性的差異
問:你曾說讓我們最清楚看出兩性間差異的是同性戀世界而非異性戀世界?
答:如果男女兩性的生殖策略極為不同,那麼將兩性結合在一起的異性戀一定要經過妥協,但在男同性戀或女同性戀的世界裡,我們卻能看出他們純粹的、沒有妥協的性行為型態。譬如在男同性戀者間有色情媒體的廣大市場,但女同性戀者間則少有這種市場:外在美與年輕對男同性戀者的重要性也大於女同性戀者,「一夜情」是男同性戀者典型的性關係,但很少見於女同性戀者,女同性戀者比男同性戀者更常且更易於形成持久、親密的配對關係。
「自然」絕不意味就是「對」的
問: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進化論常被用來當作社會現狀的辯護,以「最適者生存」之名義支持社會優秀份子的特權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就是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基石的。你的研究必然會被很多丈夫拿來當作他們的雙重標準、無感、通姦等的辯護。
答:我知道我的研究會被人如此誤用,在法國,甚至有一個右翼團體以社會生物學來支持他們的種族主義。我嚐試很清楚地告訴大家,在「是」(is)與「應該」(ought)之間有一道無法銜接的鴻溝,我在《人類性行為的進化》一書裡提出的理論,與「對」或「錯」完全無關,也沒有「一個人應該怎樣做」的任何暗示。
很顯然的,不管一個人如何純化這些東西,一定會有人將它們染上道德的色彩,在西方社會裡,我們經常混淆「是什麼」與「應該如何」這兩個觀念,因為我們認為「對」的乃是自然的流露。很多進化論的學者都不自覺地陷入乩童(shaman)的角色中,他們嚐試讓歷史產生道德的寓言,人們一直想要相信他們的偏見是受自然支持,但我不認為如此。
我認為我是由一個我並不贊同的力量設計出來的,生活在一個事實上已經不存在的世界裡。我相信自然的基本創造法則是挑選那些能獲得生殖成功的物種,但我本人卻沒有小孩(按:西蒙自願絕育);我相信打獵生活是人類進化的重要關鍵,但我本人不吃肉(按:西蒙是個素食者)。我們不知道事情能有多大改變,但最少我們應該知道我們可以起而反抗。生命的進化觀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或者要將命定置於自由意志之上。
人能掙脫他生物性的包袱嗎?
問:你在你著作的結尾說了一段似乎與自由意志及價值有關的話:「總之,一個生物的潛能不盡然受限於當初自然的汰擇之手設計該生物體時的目的,也不盡然能依此來推測。如果我們希望一個能從利劍中看出犁鋤影子的生物,也應該能擺脫他過去的夢魘,這該不會是一個太天真的希望吧!」你如何解釋人類這種從其生物性包袱中掙脫而出的能力呢?
答: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想我就會再寫另外一本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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