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烏立克.奈塞爾(Ulric Neisser),一九二八年出生於德國,在美國紐約的郊區長大,哈佛大學心理學博士。奈氏早年研究過超心理學,也做過行為主義的老鼠實驗,但都不甚滿意。後來到布蘭底斯大學心理系,在當時心理系主任馬思洛(A.Maslow)——心理學第三勢力「人文心理學」的靈魂人物——的鼓舞下,開始對心理學做人性的探索,對人類的知覺、記憶及思想有甚多獨到的見解。他強調應該在自然環境而不是在實驗室裡研究人類的行為,後被學者譽為是「讓行為主義陷入黑暗時期」的「認知心理學之父」。
本文是他接受Psychology Today雜誌專訪的節要,原載1984年5月《心靈雜誌》。
「所謂智能是人類對他們並不太嘹解的某種柬西所做的敘述性概念……我們以智能這個詞彙加諸某人身上時,是意指他和我們所認為的一個明智者的『原型』或『理想模式』類似的程度。但要問一個人有『多少智能』,在邏輯上就跟問一張沙發有『多少椅子性』一樣,兩者的判斷都是從跟『原型』的類似性而來的。」
電腦的「聰明」來自程式設計者
問:自從影片《2001年太空漫遊》上映後,大家即海闊天空地幻想電腦有一天終將跟人類一樣,而「人工智能」專家似乎也都朝這個方向邁進,最少在他們較大膽的預測裡,這是可能的。但你卻一再說電腦不可能像人類一樣思考,為什麼呢?
答:你曉得,並不是所有的「人工智能」專家都對《2001年太空漫遊》懷有狂熱想法的。有一位專家就向我抱怨說,電腦搶走了「程式設計者」的所有風光。事實上,電腦只是一堆「硬體」而已,讓電腦看起來像人一樣聰明的是「程式」而非電腦本身。要寫出讓《2001年》裡那位電腦機器人HAL發揮如許作用的「程式」將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但現在大家談起電腦,好像它是一個聰明的傢伙似的。以「人工智能」這個詞彙來形容電腦的作用是不恰當的,它們是在做聰明的事,但卻不像我們一樣的思考。
以下(西洋)棋為例,棋我玩得不多,你可以在玩具店裡買一部電腦,就可將我擊敗。但電腦下棋的方式跟人不同,它較少看、較少學習,但卻用了一大堆的「計算」。有人請教前屆的西洋棋世界冠軍Capablance,在碰到難局時,他通常考慮幾步棋,他回答說:「一步,但卻是正確的一步棋。」感謝Carnegie-Mellon研究所兩位專家的研究,現在我們知道一個棋藝高手是怎麼下棋的,棋藝主要是「知覺性」(pcrceptual)的,而非「計算性」的。高手兩眼掃過整個棋盤,看到整個棋勢和佈局後,而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他們下的次數越多,這種知覺就越好。最後,他們只要對幾個關鍵地區的情勢看一眼,就能立刻掌握整個狀況。
問:電腦下棋的方式和這有什麼不同呢?
答:電腦是先找出一大堆可能的走法,然後一一檢查每種走法可能的後果後,再決定怎麼走。如果你能像電腦一樣快速地核對各種可能性,那也不失為下棋的一種好方法。但很顯然的,電腦下棋的方法跟人不一樣,它無法辨認勢態或佈局,無法從經驗中獲益,它不能學習。
電腦看起來很「聰明」,因為它能迅速地查驗各種可能性,並做精確的計算。而查驗可能性及計算過去一直被認為是「較高級」的心智作用。
但另一方面,電腦在我們過去視為「較低級」的心智作用上卻顯得困難重重,捉襟見肘:它對周遭的世界不能看、不能聽、不能知覺及學習。沒有知覺的內涵,則一切思考必然是人工化的。
人工智能與學術性智能
問:電腦「思考」有什麼限制因素呢?
答:簡單說,電腦不知道任何事,電腦能貯存資料,但卻不會比一套百科全書「知道」得更多。不錯,資料都在那裡頭,你可以將它呼喚出來,但電腦卻無法瞭解任何事情的意義。
二十年前我就說過,電腦程式缺乏人類思考的三種素質:人會成長及學習,人類思考是帶有感情的,人類以複雜的動機來行事;反之,電腦程式則不會成長,以單一的心靈做偏執狂似的表現。現在我想再加上一項,電腦缺乏對真實世界的知覺。
人工智能(電腦)類似人類思考中的某種特殊型式——學術性智能(academic intelligence),譬如,以人們接受智力測驗的方式來說,在測驗裡,沒有讓人表現複雜動機的餘地,它唯一的法定目標是獲得高的積分;情感的介入是不當的,唯一有的可能是渴望成就所伴生的苦樂參半感覺吧,其中也沒有認知性成長或發現的機會,它和非學術性世界也少有關聯。人工智能所缺乏的這三種特性,在學術性智能中也同樣付諸闕如。
問:學術性智能和多采多姿的人間百態有什麼不同?
答:學校是一個特殊的機構,教育機構期待學生將現實生活留在校門之外,然後在教室裡解答其他人所擬定的問題,這些問題都是抽象的,缺乏實質性,它們強調文字與符號,而非真實的事物與行動,這當然是重要的思考方式,但卻是人類思考中的一種方式而已。
智力測驗是由過去在學校裡表現優異的人設計出來的,你也許可以說,這些測驗只是從人群中找出類似創造此測驗者的一種工具。
「智能」就像「椅子」難以明確定義
問:既然如此,為什麼智力測驗使用得如此廣泛,而且如此認真?
答:理由可能與科學無關,而是基於社會的需要,它想從人群中挑選出適合各行各業的人來。但因為這些測驗乃是迎合社會的需求,並不意味它們能衡量出某人心靈中有某種特殊的東西。智力測驗所測量的並不是秀異份子的心靈的深度,它們只是挑揀出一組剛好為我們社會所看中的特殊能力。這也是認知心理學家在思索「智能是什麼」會遭遇困擾的原因。去問智能如何發揮作用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它根本就不是存在於腦中的一種「東西」。所謂「智能」是人類對他們並不太瞭解的某種「東西」所做的敘述性概念,後來,在科學進一步發展後,它的範疇與分類已發生改變。
問:你能為這種概念舉個日常生活中的實例嗎?
答:椅子、樹、鳥等都是俯拾皆是的例子。柏克萊的羅西(E.Rosch)對這些概念有極佳的描述。我們每天都在使用「椅子」、「樹」、「鳥」這些概念,但卻無法對它們下個明確的定義。當我們獲得較多的知識後,科技性的定義就會取代原先的常識性定義。如果你是一個鳥類學家,「會飛」就不符合你對「鳥」的概念,你對「鳥」有非常不同的語彙及不同的瞭解。「會飛」是「鳥」的常識性概念中的一個要素,但蝙蝠會飛而鴕鳥不會飛,蝙蝠不是「鳥」,鴕鳥卻是「鳥」。因此,你原來的分類可能會有所改變,甚至在知識增加後,整個放棄原來的分類。
「IQ多少」在邏輯上是不通的
問:這種推理如何運用在智能方面?
答:我們有一大堆用在人類身上的「形容詞」,「聰明」是其中之一,諸如此類的形容詞還有數千個,譬如:「誠實」、「正經」、「自私」、「智慧」等。但你知道,如果你和幾個朋友在深夜喝了幾瓶啤酒,討論到這些字眼的真正含義時,你們可能就會陷入五里霧中,但你們卻整晚都在使用這些字眼,我們在談話中添加了很多我們無法下定義的形容詞,而生活本身也正是像這樣。羅西指出,日常生活中大多數的項目及概念都缺乏精確的形貌,哲學家維根斯坦(Wittgenstein)也有同樣的看法。我們因一件東西和某種我們所熟悉的「原型」(prototype)的類似性,而決定它的稱呼。我們沒有辦法為「椅子」下個能夠經得起仔細推敲的定義,像我身邊這個「豆袋」(內裝豆子的布袋)是椅子還是不是?在判斷它不是椅子時,事實上是在判斷和我們已稱為「椅子」的東西有多少類似性。
我想我們在以「智能」這個詞彙加諸某人身上時,是意指他們和我們所認為的一個明智者的「原型」或「理想模式」在做比較。要問一個人有「多少智能」,在邏輯上就跟問一張沙發有「多少椅子性(chairness)」一樣,兩者的判斷都是從跟「原型」的類似性而來的。
科學家規避對智能做認真的思考
問:如果智能只是跟「智能原型」的類似性,那麼它能加以測量嗎?
答:有很多特殊的活動——譬如一個人如何推理、解決問題、閱讀等——你都能加以研究及測量,但它們都不是智能。如果幸運的話,研究這些項目也許能使我們對這些能力曉得更多,但我們無法發現智能的本質,因為它不是一個可以研究、分析的東西。
問:為什麼過去研究智能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呢?
答:其中一個原因得歸咎於柏林(E.Boring),他是第一個教我心理學課程的實驗心理學家。他將「智能」間接定義為智力測驗「所測量者」,這個定義成為很多人規避對智能的本質做認真思考的公式。
廣泛採納這個定義的後果是,長期以來大家避免去對智力測驗真正測量的是什麼做嚴肅的分析。
錯誤的觀念將大家引離真正的問題
問:如果智能是「智力測驗所測量者」,那你要如何解釋某些少數民族——譬如黑人——的智商比其他人低的事實呢?
答:最簡單的答案——特別是你若以柏林的公式來規避測驗與受教育年限的關係時——將一切責任推給那些少數民族本身,認為智力測驗分數低的小孩本身有問題,一旦你做這種假設,那麼你以後所有的理論與研究都有先天上的偏見。有的人說黑人小孩的缺陷來自文化,有的則說來自遣傳因子D N A。詹森(A Jensen)是近年來主張遣傳說最有力的學者,他認為黑人的缺陷存在於「基因池」(gene pool)中,是任何社會改革都挽救不了的,很多人因而不再思考少數民族教育及社會不義的問題。但還好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想,最近黑人學者提出了某些極具原創性的研究,譬如黑人的人類學家歐格布(J.Ogbu)發表他在美國學校所做的田野調查,他認為很多國家都有類似印度的社會階級制度,美國是以種族來劃分,而日本,階級與階級之間則無種族之分。但在所有這些國家,社會階級較低者在學校的表現都較差,以智商來說,較低階級約少了十五點。這些差距並不是美國黑人先天上的低劣所致,而是存在於世界各地,因社會階級制度所造成的普遍現象,我的一位學生高吉斯(R. Gougis)也提出另一種看法,他向我們顯示,種族歧視的情緒效果對黑人學生功課較差的影響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出許多,種族歧視令黑人學生感到憤怒與沮喪,很少人能在充滿敵意的環境裡專心於學術工作,而黑人學生經常發現他們置身於這種環境中。
另一個和詹森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有人主張如果小孩子在學校裡學習欠佳,或是行為乖張,那是他們(小孩子)的錯,小孩子在學校裡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學習教材,一是行為表現,結果近二一十年來,我們發現了小孩子的兩種新「疾病」,一種「病」使他們學習欠佳,稱為「學習無能症」(learning disability),另一種「病」使他們行為欠佳,稱為「過動症」(hyperactivity)。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巧合嗎?所有這些理論都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離教育制度,而把罪過推到受害者身上。
特異性的才能有數千萬種
問:你是說如果被標示為「學習無能症」或「過動症」的小孩只要以不同的方式對待他們,他們就不會有同樣的問題?不再把字顛倒或好動撒野?
答: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在閱讀、算術或任何其他事情上,當然有個別的差異性,有些人需要比他人更多的教誨,甚至在教了很久也無法達到他人同樣的的程度,但這並不表示他們有「病」,他們需要的是指導,而不是治病。如果你閱讀不好,那麼閱讀的指導可以幫你很多忙;如果你數學不好,那麼較多的數學指導也可以幫你忙。在有問題的地方多花時間去教才是解決的辦法。
問:聽你這樣說,好像是一個人在不同的領域都有特異性(specific)的能力,而沒有一種單一的、核心的、被稱為「智能」的能力?
答:是的,在不同的領域有特異性的能力,特異性的才能有很多——也許數千種,甚至數萬種。但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叢集在一起,譬如某人鋼琴彈得很好,那他可能在樂曲的記憶及學習其他樂器方面的才能也都很好。
問:你主張應在實際環境裡研究才能或技藝,這使你和其他學者有所不同嗎?
答:我想是的。絕大多數的實驗認知心理學都對人類能力採取狹隘的學院觀點。在大多數實驗裡,受測者被賦予的都是非常人工化的、像考試般的差事,他們(實驗者)可能要你報告銀幕上出現幾個點,或依性質來分類某些東西,或者指出兩種圖案是否一樣等等,他們都假設你不會感到厭煩、或者懷疑這些實驗有什麼意義、或者憑個人高興隨便答,甚至不作答。
心理學理論與真實生活的脫節
問:你為什麼堅持「生態的有效性」(ecological validity)——即在日常生活環境中研究人的行為?
答:在心理學裡流行的觀點通常都是來自對心理學家最方便,而對民眾(形成心理學理論的基石)最不方便的作法。心理學家將人放在一個框框裡,將人類的心靈作用簡化成最單純的可能詞彙,他們說一切都是「聯想」,或者一切都是「制約」,或者一切都是「×」,「×」可以代表時下心理學「時尚」中的任何一種。但不管這個「×」是什麼,不管它是以多 好的實驗做其理論基石,對任何一個在真實世界裡會想會動會跑會感覺的人來說,都是嚴重的失真與不當,心理學裡的流行理論是與真實的生活脫節。你最好聽聽人們是怎麼說的。
問:一般人?
答:是的,一般人。你可以聽你自己或其他人真正的經驗談。他們會告訴你,他們的記憶活動並不像心理學理論所說的那樣,因為理論漏掉了他們真實經驗裡的某些重要成份,當心理學將人抽出他生活的世界時,它的觀點必然變得非常偏窄。
我覺得人類的本質是複雜而美妙的,它孕含了比我們所知道的更多的東西。我對自認為知道一切,而想將它歸納成某幾個簡單公式的人深為反感,我可以肯定如果有人這麼說,他終會被證明是錯的。精神生活跟「作測驗」是不一樣的,活在一個複雜的世界裡是多采多姿的,我們才剛開始要瞭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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