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史金納(B.F.Skinner)教授年輕的時候原想當一名作家,但在進入哈佛大學研究心理學後,照他的說法,他找到了一個令他終生無悔的職志──發揚光大令多數作家感到惱怒的行為主義學派。很少人能像他這樣,把他信仰的理論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他甚至根據他在實驗室裡觀察老鼠行為的心得,來撫養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後來成為一個畫家。史金納認為,人類能將太空人送往月球登陸,但卻無法改善學校教育,乃是因為人類對自身的行為存有虛幻的假設。行為主義的本質相當簡單:過去經驗的總和決定我們目前的行為,我們可以經由操作制約來設計符合人類理想的行為。
本文是他接受Science Digest雜誌專訪的節要,原載1983年5月《心靈雜誌》。
「我認為當今人類所面臨的問題可以藉一個積極的解決方案及改變來加以矯正。「操作制約」可以讓你改變政府和宗教,重新設計文化活動。但我現在的疑問並非我們是否擁有促成這些改變的方法──我確信我們有,而是我們是否能有一個理由來做這些改變。」
有達到烏托邦的行為技術,問題是「理由」
問:史金納教授,你在你的著作裡強調,人類可以利用「操作制約」(operant cnditioning)技術來創造烏托邦──最少是一個較美好的世界。這是一個很遠大的見解,但它需要對我們現有的社會來個大翻修。
答:我想恐怕是如此。我曾希望我能看到人類如何來實現它,但現在,我已不再這樣認為。目前世界上有四十五億人口,且正朝五十億的大關邁進,我們即將耗盡一些基本的東西:水、空氣、重要的能源與物質。我們一直在污染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而且正面臨核子浩劫的真正危險。
我認為這些問題可以藉一個積極的解決方案及改變來加以矯正。「操作制約」可以讓你改變政府和宗教,重新設計文化活動。但我現在的疑問並非我們是否擁有促成這些改變的方法──我確信我們有,而是我們是否能有一個理由來做這些改變。
問:導發事件(contingencies)能真正影響一個社會的行為嗎?我們都知道廣島原彈浩劫及核子戰爭的可怖後果,但仍繼續在擴充軍備。
答:我想很顯然的,那些真正暴露在戰爭中的人較可能反對戰爭。我們在越戰中犧牲了五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犧牲了十萬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犧牲了四十萬人。但生活在美國本土的人不曉得戰爭是怎麼一回事,那些生活在被轟炸的城市的日本人就知道,我想法國人和德國人也知道。
真正的困擾是人類的行為只受「立即後果」(immediate consequences)的影響,而在戰爭中,戰爭的後果比那些促成戰爭的事件要延遲甚多時間才會發生。
人類行為只受「立即後果」的影響
問:因此,從華盛頓所下達的進攻命令與五千哩外的死亡並沒有精神上的關聯?
答:對。在《科學與人類行為》(Science and Human Behavior,一九六五)一書裡,我曾提到以前船上常玩的一種小把戲,當人們感到無聊時,船員就會叫四、五個服務生,將他們的左手綁在桅柱的鐵環上,然後給他們每人一根棍子,當後面一個人打他時,他就用棍子打前面那個人。在這種遊戲裡,打輕一點是符合每個人的利益的,但你總覺得你所承受的打擊(似乎)比你給人的打擊要來得重,結果沒有多久,一如我們所預期的,這些服務生就彼此兇猛地互相棒打。
我們在戰爭中的表現與此如出一轍,我們覺得對別人的威脅似乎總不及他們對我們的威脅,於是我們做更嚴重的威脅,他們也轉而對我們做更厲害的威脅,如此節節升高,戰爭終於爆發。因此,當時的立即行為並非受戰爭的可能悲慘後果所影響,而是受導致戰爭的微小事件(挑釁)所影響。
政府及宗教團體一直在使用「操作制約」
問:史金納教授,前面你說過,你確信我們有挫折諸如過度消耗能源之類行為的方法,但如果你有很多能源,你就可以開快速的車子,或者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你要如何設計足以對抗這種「自然行為強化劑」的導發事件呢?
答:在某方面,它和上述的情形是同一問題。我們很難以要等好幾年後才會發生的事──譬如能源的耗竭──來改變一個人的行為。
但有些機構──譬如政府、宗教、工業──已經知道如何設計立即的行為強化劑來驅使人們為將來而工作。工廠付給工人酬勞來擴大它的公司,政府及宗教團體長久以來一直使用「操作制約」來讓人們為它犧牲。我們打個比喻,某個地方有野狼出沒,某個人殺了一頭野狼,他很偉大,所以他得到一枚勳章;下一次,他又殺了一頭更危險的動物,這也很偉大,所以他又得了另一枚勳章。最後,他想要去屠龍,但結果他沒有殺死龍,反而被龍吃掉了。
很不幸的,政府、宗教與一個工廠的未來和人類種族的未來並不相一致。就拿人口的問題來說,我們必須限制人口的成長,但工業界的領袖不關心這些,因為人口的「零成長」對消費市場非常不利。政府也不關心,畢竟,軍隊的大小需視年輕人數目的多寡而定。我不能到各處去要四十五億的人節育,只有上述的組織(機構)才能這樣做。但宗教、政府和工業團體卻別有他意,政府不會在現在為一百年後可能發生的事情採取對策。由選舉選出來的官員,他們想到的只是下次的選舉。
如果你擁有權力,你將怎麼做?
問:如果在一個理想的狀況下,你擁有權力,那麼你將設計出什麼導發事件來實現你的目標?設計出什麼導發事件來防止犯罪?
答:首先,在這樣一個理想的世界裡,我將是理想國的哲王(philosopher-king)。我會使美國社會裡的槍枝像英國一樣少,然後……今天早上看報紙有一條新聞說,有一個人想勒死另一個人,但當他想到電椅時就鬆手了。我不知道,但我想站在保護他人生命的立場,我將不會強烈反對死刑。
一個政府為了使人口下降,可以堅持絕育、避孕及墮胎,它也可以禁止糖與酒精的自由買賣,這樣我們都會較為健康。它也可以設計一些導發事件使人們不想生產太多,不想去製造污染。
問:提到強制性的絕育會激起眾怒,你會支持這一類的措施嗎?
答:不!我一點也不支持這種措施,我也沒有說它是一個解決辦法。但我推測──這可能是將來最糟糕的事──如果要我預測一百年後世界的情況,我會說到時可能有一個殘酷無情的政府規定人們能做什麼事,又不能做什麼事。因為到那個時候,必需有這樣一個體制來減少人口及停止污染,我痛恨去想人類會走到這步田地。它就像昔日的羅馬帝國,確實是一個很有效率的政治體系,但卻非常殘酷無情。神聖羅馬帝國也透過宗教制裁,以同樣的方式來影響它的人民。希特勒也嚐試這樣做。
問:在你提到的這些控制模式裡,都不足為範──裡面沒有你所說的「哲王」。我們想想蘇聯的情形,政府告訴人民可以擁有多少車子,要如何去工作……。
答:你說得對。我到過蘇聯,而也不想再到那個國家,它們絕非一個人想要追隨的典範。但如果你思及整個種族的未來時,你又將怎麼做?就我個人來說,我比較樂於見到教育能負起這個責任,去完成它高尚的使命。
「誰」來制定規範,設計文化?
問:我擔心的是,行為主義的制約似乎甚為仰賴那個導發事件制定者其個人的道德架構。
答:我並不認為這可以解釋所有事情。有些新設計的體系只涉及個人的行為,有的則涉及整個人類的福祉。我相當確信我可以在「桃源二村」(Walden Two,註:史金納所著小說的書名,行為主義者構想中的一個理想社區)養育出比今日一般人更能享受生活的小孩,他們幾乎不會消耗掉什麼,但依然具有生產性。
問:也許這是你設立了正確的導發事件的關係,但我所說的是,在所有這些體系中,都需要「有人」來制定導發事件。
答:在過去,這些導發事件是意外的產物,但現在,如果我們要設計整個的文化,我們就要將它們一一建立起來。
問:你所說的「我們」究竟是誰?這才是我的問題所在。
答:好,是那些知道如何……譬如說學者啦、作家啦,我想有人可以籌錢,並在人群中甄選好的代表性人物來設立一個「桃源二村」,第一代的村民可能會面臨各種來自原先非常惡劣文化的各種問題,但透過合適的教育體系,我想第二代就可以生活在比較快樂、有生產性、創造性的世界裡。人們就會成群結隊地蜂湧而至。
「我要讓人們覺得是自己想這樣做的」
問:那麼你是認為如果「操作制約」做得好的話,個人並不會覺得受到控制?
答:這是一個關鍵所在。在我出版《自由與尊嚴之外》(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一書後,「時代週刊」有一期的封面故事說:「史金納說我們不能賦與自由」,但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要人們盡可能地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是有價值的。我們可以透過「正面的強化」而非「負面的處罰」來達到這個目標,我要人們因「正面的強化」來行事,並讓他們覺得是自己想這樣做的。
問:你有幾次曾提到教育在改造社會方面的宏大效力,如果讓你設計一套教育體系,它可能是什麼模樣?
答: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我剛看完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所出版的一本討論美國學校的專書,但其中卻沒有提到教學的問題。「計劃教學法」(programmed instruction)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教學法,先確立每一個教學的階段,學生依每一個每一個小階段循序漸進,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正確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因此,他可一直受這種教學法的強化。但在學校裡,你不可能看到計劃教學法,不過你可以在工廠裡看到這種教法,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一種有用的方法。
問:計劃教學法也許很有效,但你不認為它缺乏「人」的成份嗎?
答:那我請問你,數學裡頭有什麼「人的成份」?我的意思是說你一定要和你的數學老師建立溫情才能學數學嗎?在數學裡頭並沒有私人性的東西,數學家都是孤獨的人。
你是否把人看成鴿子或老鼠?
問:我想你這種說法導致某些人指控「史金納對男人和女人的看法,就好像他們是鴿子或老鼠一樣」。
答:我們已有非常多的證據顯示,所有在老鼠及鴿子身上可見的「行為強化作業」亦可見於人的行為中。
問:我對行為主義左右你觀點的程度感到震驚,有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你相信行為主義是錯的?
答:我本以為實驗室的數據會不符合行為主義的理論,但我並沒有發現任何錯誤。我可能會基於其他錯誤的理由而放棄行為主義:如果我覺得我們為了活下去而必須相信自己是有創造性的個體,那我可能會像一個天主教的知識分子附和教會一樣,雖然我明知他們所說的並非真實。
你相信你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嗎?
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我樂於相信我能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你是否也這樣認為呢?
答:我正在做我想做的事,因為我安排了一個世界,在其中,我被我周遭的一切「正面強化」,當然,我會覺得自己有自由要繼續某事或終止某事──但這兩者都很容易即可得到解釋。我並不是真正具有選擇的自由,我只是做這或者做那。
在我進入哈佛大學研究心理學五十三年後的今天,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當時有人能向我預示我今天的情況,我仍會朝這個目標邁進,我會說:「我將以此為終生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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