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現在佛洛伊德面前的是一個高大、發育良好、曲線玲瓏的少女,一臉慧黠,褐色的眼珠裡散發出憤世嫉俗的光彩。她,名叫杜拉。
杜拉是佛洛伊德以前治療過的一個病人的女兒。杜拉的父親在結婚之前就罹患過性病,婚後曾出現視網膜剝離和身體局部癱瘓的後遺症,佛洛伊德在六年前治療過他,症狀獲得明顯改善,已接近痊癒。
杜拉在十歲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父母在臥室裡的談話,知道父親曾得過性病的真相,她極為震驚,一直擔心自己的健康問題。十二歲時,她開始出現偏頭痛的症狀,然後是神經質的咳嗽。家人帶她去看過很多醫師,但都沒有什麼效果。
在進入青春期後,她和父母的關係變得很惡劣,經常和父母爭吵,還留下遺書,企圖割腕自殺。當她父親責備她時,她竟倒在父親跟前,昏死過去。
在佛洛伊德面前,杜拉以嘲弄的口吻提起以前治療過她的那些「庸醫」,佛洛伊德靜靜聽著。心裡想的是:真是個難纏的少女啊!她為什麼這麼憤世嫉俗?不太可能只因為父親得過不名譽的性病而已,特殊的心態必然有特殊的原因。
在面談中,佛洛伊德慢慢發現一條更有可能的線索:杜拉的家人和克勞斯夫婦有通家之好,兩個家庭的關係密切,經常相互來往。但在看似和諧關係的背後,卻隱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克勞斯太太和我父親私通,我幾年前就知道了。」杜拉不屑地說:「我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要出差旅行,克勞斯太太也經常在那個時候不在家,兩個人在外地幽會。」
是真有其事呢?還是只是一個犬儒少女的猜測?
「克勞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作聲,仍和我們家繼續來往,因為他對我另有圖謀。」杜拉說。
關係似乎越來越複雜,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本來也很喜歡克勞斯先生,覺得他是一個可親的長輩,而他對我也很好。但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卻露出了真面目……。」
杜拉說,當時有一個宗教節慶,克勞斯說從他辦公室的視窗可以俯瞰教堂的慶祝活動,他太太也要去,所以邀杜拉一起去觀賞。但當杜拉抵達克勞斯的辦公室時,卻發現克勞斯太太留在家裡沒有來,而所有其它的職員也都上街去參加慶典了,辦公室裡只有杜拉和克勞斯兩個人。克勞斯突然摟住她,將嘴壓在她的嘴唇上,熱烈地吻她。
「當時我非常震驚,立刻嫌惡地推開他,跑到大街上。」杜拉說。
「真的嗎?」佛洛伊德以穿透性的眼光看著杜拉,問。
「真的,我發誓。」杜拉斬釘截鐵地說。
但克勞斯對杜拉的圖謀並沒有就此終止。杜拉說不久前他和父親到克勞斯夫婦在鄉下的家遊玩時,克勞斯邀她到附近散步,結果,克勞斯又再度用言詞對她做性的挑逗。
「我很生氣,回家後就告訴母親,拜託母親轉告父親,請他出面,斷絕跟克勞斯家庭的一切來往。」杜拉說。
「妳父親怎麼說?」佛洛伊德好奇地問。
「我父親當面質問克勞斯是否侵犯了我?但克勞斯卻一概否認,將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克勞斯反而對杜拉的父親說,杜拉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滿腦子充滿性的幻想」。他說他看到杜拉在他的書房裡偷偷翻閱《愛的生理學》及其它各種跟性有關的書籍,「一定是想太多了!」。結果,原本受到性侵犯的她,反而遭到了羞辱。在無處申冤,有苦說不出的情況下,她的健康也跟著每下愈況。
佛洛伊德相當理解對性既好奇又恐懼、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少女情懷,也相當同情杜拉這種少女情懷被扭曲、被誤解的委屈。但為了治好她的病,杜拉還是必須誠實地面對自己。
但杜拉抱怨說,自從她被克勞斯強行摟抱後,她的上半身就有一種「壓迫感」,讓她覺得很不舒服,這也是她的症狀之一。
「杜拉,對於那次性侵犯,也許妳壓抑了某些讓妳感到更驚慌的記憶,而將壓迫感從身體下部轉移到比較容易說出口的身體上部。有沒有這種可能?」佛洛伊德試探地問。
「您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麼?」杜拉問。
「當克勞斯熱情地摟住妳時,妳感覺到的不只是他的嘴唇壓在妳嘴唇上的感覺,還有他勃起的性器壓在妳身體下部的感覺。」
「你這種說法令人嫌惡。」杜拉撇撇嘴,說。
「嫌惡這個字含有道德判斷的意思,我們在這裡要尋找的不是美德,而是真相──像妳這麼聰明而又美麗的少女,為什麼會滿懷愁緒、逃避社會、和父母爭吵、甚至企圖自殺的真相。難道我們不能懷疑妳是在逃避妳被克勞斯擁吻時,心裡真正的感覺嗎?」佛洛伊德冷靜地說。
對此質疑,杜拉輕描淡寫地說:「我不同意,也不反對。」
在接下來一兩個禮拜的面談中,杜拉的心思都放在對和她相關的人的抱怨和責備上頭:她抱怨她父親說謊、虛偽,瞞著家人和克勞斯太太私通;責怪克勞斯太太狡猾,當克勞斯在家時,她就裝成病人躺在床上,但克勞斯一出門,她就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到歐洲各地和她父親幽會;她痛駡克勞斯人面獸心,兩次對她性侵犯,居然還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她也抱怨她哥哥,在家庭的爭端中,總是站在母親那一邊;最後,她責怪他母親軟弱無能,對父親的姦情裝聾作啞,雖然關心她的健康,但卻只會埋頭將家裡清掃得一乾二淨。
佛洛伊德耐心地聽她吐苦水、發牢騷。根據他的經驗,當一個病人一再責備他人時,意味著她的內心其實也充滿了自責。他早就看出,杜拉的言行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她也許自己沒感覺到,但她的潛意識卻在為此而自責。
譬如她說對克勞斯強行擁吻她極感嫌惡,但後來又為什麼單獨和他外出散步,而提供他另一次性侵犯的機會?又譬如她抱怨父親沒有認真處理克勞斯侵犯她的事──斷絕和克勞斯夫婦的一切關係,但事實上,她也沒有「認真處理」父親和克勞斯太太私通這件事,因為如果她將這件事抖出來,兩個家庭同樣可能斷絕關係。所以,在她內心深處,她毋寧是希望兩個家庭能繼續來往的。
要讓杜拉撤去她的心防,瞭解自己幽微的心事,佛洛伊德找到了一條切入的線索──那就是她的神經質咳嗽。從杜拉的言談中,佛洛伊德知道克勞斯太太經常臥病在床,她也有咳嗽的症狀。杜拉是不自覺地透過類似的症狀來「仿同」于克勞斯太太嗎?
有一天,佛洛伊德問杜拉:「妳說妳的咳嗽通常一發作就會持續三到六個禮拜,妳能告訴我,當克勞斯離家做商業旅行時,時間大概是多久?」
杜拉突然雙頰飛紅,然後低聲說:「三到六個禮拜。」
為什麼會這麼巧?更巧的是杜拉的咳嗽常常是在克勞斯出發做商業旅行時開始的。杜拉為什麼忽然不由自主地臉紅?難道她的潛意識知道她的心事被看穿了嗎?
「妳自己還不知道嗎?杜拉,妳那神經質的咳嗽正是妳在愛著克勞斯的證據,妳在潛意識裡一方面希望扮演他妻子的角色,一方面又盼望在克勞斯外出旅行時,克勞斯太太繼續像妳這樣生病,當他回來時,克勞斯太太就必須繼續臥病在床,這樣一來,克勞斯就不會和他妻子做愛。妳目前的病,事實上含有很複雜的動機,妳想從中獲取某些妳想要的東西。」佛洛伊德說。
「我想獲得什麼?你把我當傻瓜嗎?」杜拉很不以為然地說。
「不,杜拉,妳是一個很有知覺力的人,但即使是最敏銳的人,在想瞭解自己的動機時,也經常遭遇困難。」
佛洛伊德說:「妳還有一個動機是想藉此破壞你父親和克勞斯太太間的私情,如果妳父親因為看到妳生病了,而終止了他和克勞斯太太的異地幽會,那就表示妳的勝利。」
杜拉默不作聲聽著。
「妳說妳父親和母親間多年來已經沒有親密的夫妻關係,妳為什麼將妳父親和克勞斯太太間的關係形容為『庸俗的愛』呢?」佛洛伊德問。
「因為她只愛我父親的財力。」
「妳是說妳父親給她錢,送她禮物?」
「沒錯。」杜拉說:「她比她丈夫所能提供的生活得更揮霍,買得起更昂貴的東西。」
「妳能肯定妳真正想說的不是剛好相反嗎?妳父親其實是個沒有『財力』的──也就是性無能的男人?」
對這樣赤裸的揭露,杜拉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困擾,她直率地回答說:「沒錯,我一直希望我父親性無能,這樣他就無法和克勞斯太太性交。當然,我也知道要獲得性滿足並非只有一種方法。」
「妳是說用嘴去獲得滿足?」佛洛伊德問說:「我記得不久前妳還告訴我直到四、五歲時,妳還很喜歡吸吮妳的大拇指,妳是從哪裡獲得口交的知識的?是偷看克勞斯書房裡的『愛的生理學』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
「在考慮到性滿足的其它方式時,妳是否想到妳身上經常受到刺激的部位──也就是妳的喉嚨和口腔?妳的咳嗽也許只是妳從事性表達的一種方式,妳潛意識對性的注意是集中在喉嚨和口腔,而不是生殖器上面?」
很奇怪的,在佛洛伊德指出這點後,杜拉那持續多年的神經質咳嗽就消失了。這證明佛洛伊德的猜測是對的。
幾天後,當杜拉又來看佛洛伊德時,她笑著說:「起先,我對您在提到身體部位時所用的語彙感到吃驚而心生防衛,但後來,我發現您純粹是以臨床觀點來談它們……。」
佛洛伊德也笑著說:「妳的意思是說,我們將善良社會附加在這些東西上頭的淫亂意味去除掉了?」
「是的。我想如果我們在這裡的某些談話被人聽到了,很多人一定會覺得是大逆不道,但您是為了治療病人才說這些的,您所說的遠比我父親、克勞斯和他們的男性友人所談的要來得高尚,而且可敬。」
佛洛伊德覺得杜拉比那些盲目的衛道人士要明理得多。他們指責佛洛伊德在密室裡和女病人大談性問題,傷風敗俗莫此為甚,但他豈是特別喜歡談性?他不過是想解除病人的痛苦而已。
雖然杜拉的身心情況已慢慢獲得改善,但心中依然存在著某個執念,她一直說:「我永遠無法原諒我父親的外遇,我也不能原諒克勞斯太太。」
「聽妳的口氣,好像是一個嫉妒的妻子。妳不只是站在妳母親的位置來看妳父親,而且還站在克勞斯先生的立場來看他太太。」佛洛伊德說:「其實,妳在扮演兩個女人,一個是妳父親以前愛的女人──妳母親,一個則是他現在愛的女人──克勞斯太太。所以,在內心深處,妳不只愛克勞斯,妳更愛妳父親,這就是妳痛苦的淵藪。」
杜拉聽了,蹙著眉頭良久,然後說:「我可以承認。」
她終於一步步接近了潛意識的底層。幾個禮拜後,她又向佛洛伊德透露一個一再發生的夢境:
「我夢見房子起火了,我父親站在我床邊將我搖醒,我火速穿上衣服,母親則在一旁阻止,說她想找她的珠寶盒。父親大叫:『我不想因為妳找珠寶盒,而害我和兩個孩子被活活燒死!』於是我們飛奔下樓,就在剛跑到外面時,我就驚醒了過來。」
這個一再發生的夢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佛洛伊德在《夢的解析》裡,曾經說「每個夢都是願望的達成,如果這個願望是被壓抑的,那麼它就會以改裝的方式來呈現」,杜拉的這個夢顯然是一個經過改裝的夢。
「夢中的珠寶盒是個關鍵,妳母親想要搶救的珠寶盒讓妳想到什麼?」佛洛伊德問。
「克勞斯曾經送我一個昂貴的珠寶盒。」杜拉說。
「難道妳不知道珠寶盒是女性性器的一個常見象徵嗎?」
「我就知道您會這樣說。」杜拉輕笑。
「這表示妳承認珠寶盒確實是是女性性器的象徵,妳什麼時候可能失去妳的『珠寶盒』──妳的貞操?」佛洛伊德問。
「我和父親到克勞斯家在鄉下的房子時。」
「當時他再度引誘妳,後來妳父親卻不了了之,當時妳心裡想的是:『如果我失去了貞操,那都是我父親的錯。』但這個想法在夢中以相反的方式來呈現──在火災中,妳父親要搶救的是妳,而不是妳母親的珠寶盒。」佛洛伊德說。
杜拉聽得一頭霧水,她不解地問:「當時母親並沒有和我們去鄉下的那間房子,而且我的貞操為什麼變成母親的珠寶盒?」
「啊,大多數的夢,大多數的心理衝突都必須追溯到童年時代。妳母親和她的珠寶盒為什麼會出現在夢中?」佛洛伊德解釋說:「妳曾經提到,小時候妳母親給妳一個她不想要的手鐲,讓妳覺得很不是滋味。我們只要將它的意念稍微顛倒,就變成妳母親守住她的珠寶盒(性器)不給人,不給誰?不給妳父親,不和妳父親發生性關係:而妳在潛意識裡則希望給父親母親不願給他的東西,這是妳的伊底帕斯情結,對父親的亂倫渴望。」
杜拉嘗試從佛洛伊德複雜的分析裡瞭解自己複雜的心事。
「這裡面還有一種平行的替換關係,只要將夢中的父親替換成克勞斯,母親替換成克勞斯太太,那它就變成:妳想給克勞斯他太太不願給他的東西。因為克勞斯送給妳一個珠寶盒,妳想以妳的珠寶盒(貞操,性器)作為回報。」
簡而言之,佛洛伊德要強調的是:這個一再發生的夢以隱晦的方式再次洩漏了杜拉潛意識裡的兩個願望:她對父親的亂倫願望,還有她對克勞斯的性願望。 「但從這個夢也讓我瞭解到,當妳面對克勞斯的性誘惑時,妳召喚對父親的亂倫欲望來抗拒對克勞斯的性欲望,而使妳保持清白。杜拉啊,妳必須正視妳內心最深處的感情,妳並不真正害怕克勞斯,妳怕他嗎?妳害怕的是妳自己,害怕妳會屈服於他的誘惑。沒有一個人能永遠守住他內心的秘密。」佛洛伊德如是說。
杜拉不禁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我不想再守住我的秘密了,我很高興它們都攤在陽光下。在我看過的那麼多醫生中,只有您能拆穿我,挖出我內心的秘密,也許您真的讓我自由了。」
「但願如此。」佛洛伊德說。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