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718 怪異的睡眠儀式

一對憂心的父母帶著他們的獨生女來看佛洛伊德。

父母說他們這個寶貝女兒小時候性情活潑開朗，很惹人疼愛。但這幾年來，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變得很容易動怒，特別是針對她母親，動不動就對母親發火；有時候又沒來由地陷入憂鬱之中，變得多疑和猶豫，不敢一個人穿越廣場或走在寬廣的街道上。

但最讓他們感到困擾的是每天睡覺前，女兒都要重複一套繁瑣而怪異的動作，好像宗教儀式一般，搞得全家人雞犬不寧。

坐在佛洛伊德面前的是一個看起來既聰明又漂亮的少女。他先請父母出去，和少女聊了一下學校的事情，然後問她：「每個人在睡覺時，多少都需要一些睡眠儀式，有的是在床上禱告，有的是看點小說，這樣才能睡得安穩。妳能告訴我妳的睡眠儀式是什麼嗎？」

少女說：「我在睡覺時，房間內一定要保持安靜，所以我想辦法排除一切可能的噪音。」

為了排除噪音，她做了兩件事：一是讓她房內牆上的大鐘停擺，將她的小手錶放得遠遠的，而不是放在她床櫃的抽屜裡，為的是「避免聽到鐘錶的嘀答聲」；一是將房內的花盆和花瓶都收到她那張大書桌上，為的是「避免它們在夜裡突然掉落、摔破」，干擾她的睡眠。

任何正常明理的人聽到這種說法，都會覺得它們已超出合理的範圍。時鐘規律的嘀答聲是不會干擾睡眠的，甚至還有催眠作用；而花盆和花瓶在晚上摔落地面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每天晚上都煞費周章地讓時鐘停擺、搬動花盆，實在是太過份了，簡直就是病態。

「妳不覺得這樣做違反常理嗎？」佛洛伊德問。

「我也覺得不太合理，但不這樣做，我就無法安心睡覺。」少女說。

「妳還有其它的睡眠儀式嗎？」

「有，」少女說：「我的房間和父母的臥室是相通的，睡覺前，兩個房間中間的門必須半開著，這樣我才會覺得安穩。」

她說為了確保這扇門在她入睡後還是開著的，她在上床前會先用一些東西擋在開著的門邊。很顯然的，讓這扇門半開著和她要求的絕對安靜是互相矛盾的，佛洛伊德想到了某個問題，但他暫不追究，繼續問：「然後呢？」　　　　　　　　　　　　　　　　　　　　　　　　　　　　　　　　

「我有兩個枕頭，一大一小。在上床時，放在床頭的大枕頭絕對不能和床的木頭後背接觸，小枕頭必須放在大枕頭的上面，成為一種特殊的菱形，我的頭正好可以擱在這個菱形的上頭。」

事情還沒完，少女又說：「躺到床上，在蓋上鴨絨被之前，我要先抖動被子裡的鴨毛，讓絨被的下面變得很厚，然後，再用手將鼓起的鴨毛重新壓平。」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繁瑣儀式。

在整套漫長的儀式中，她每完成一個動作，總是擔心可能沒做好，又重新檢查，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擔心那個，通常要花上一兩個小時，不僅使她無法早早安眠，也連帶地使為她發愁的父母不得休息。

佛洛伊德對宗教儀式頗有研究，它們雖然繁瑣，但只要信奉者一絲不苟地遵行，就能讓他「安心」和獲得「保證」──神明將賜給他平安幸福；但如果中間有什麼差錯，可能就會有他擔心的不幸發生。這位少女的睡眠儀式應該也具有這種「用意」，找出這些動作的「用意」就是佛洛伊德的工作。

第二次少女來時，佛洛伊德先從她的「鐘錶儀式」開始：

「妳說妳睡覺時不想聽到鐘錶的嘀答聲，鐘錶讓妳聯想到什麼嗎？」

「時間，準確之類的。」少女說。

這只是浮面的意思，佛洛伊德要的是鐘錶的象徵含意。

「我給妳一個建議，」佛洛伊德說：「鐘錶的動作是有規律、周而復始的，它跟女性的月經有類似的地方，有些婦女就自誇她們的經期跟鐘錶一樣準確。所以，鐘錶也可以是女性生殖器的一種象徵。」

對這樣的解釋，少女很不以為然地憋憋嘴。也難怪，有幾個人在看到鐘錶時，會想到女性的生殖器呢？特別是對一個清純的少女而言。但佛洛伊德並不氣餒，他換另一個話題：

「那我們再談花盆和花瓶好了，妳為什麼害怕它們會在夜裡摔落地面呢？」

少女說她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有一次我不小心跌倒，打碎了手上拿著的一個花瓶，割破了手指，流了很多血。我想大概是這個關係，所以會害怕花瓶摔落地面。」

雖然有點關係，但用來解釋每天晚上必須將花瓶等搬到桌上還是太牽強。佛洛伊德說：「花盆和花瓶也可以是女性的象徵。」

又是「性」的象徵！少女不僅不悅，而且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可不是我個人的奇想。」佛洛伊德和顏悅色地告訴少女，女方在訂婚時打破一個花瓶或盤子是流行於很多地方的習俗，每個在場的男子都拿走一個碎片，表示他放棄這位名花有主的新娘。另外，花瓶被摔破了也有「失去貞操」的象徵含意。

這比剛才說的像樣一點，少女的臉色緩和了不少。沉默了半天，她忽然問佛洛伊德一個問題：

「聽說處女在第一次性交時會流血，是嗎？」

「大多數會因處女膜被穿破而流血，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妳為什麼問？」

「流血讓我感到害怕；但我又擔心自己在新婚之夜可能不會流血，而被認為不是處女。」少女說出她的憂慮。

「妳害怕花瓶在夜裡摔落地面，發出噪音，會打擾妳的睡眠，事實上是相當不合理的。」佛洛伊德微笑說：「如果我們說妳擔心的其實是自己的貞操問題，應該不會太牽強吧？」

少女雖然表示懷疑，但已不像原先那樣不以為然和抗拒。　　　　　　　　　　　　　　　　　　第三次面談時，佛洛伊德又回到鐘錶的問題上頭。

「為什麼我會說鐘錶是女性性器的象徵呢？」佛洛伊德耐心地向她解釋：「因為我以前治療過一些女病人，她們會在睡夢中因為陰蒂的搏動而產生性興奮，妳知道她們夢見什麼嗎？」

少女張大了眼睛。

「她們夢見聽到敲門聲或者鐘錶的嘀答聲。」　　　　　　　　　　　　　　　　　　　　　　　

少女微微搖頭，露出一個淺笑。佛洛伊德向她說了很多他對夢的看法，少女好奇地聽著，最後終於承認，她的確多次因諸如此類的性興奮而從睡夢中驚醒，心中感到害怕。

佛洛伊德於是告訴她，她之所以讓時鐘停擺、手錶遠離床鋪，並不是因為它們會「吵」得她睡不著覺，而是擔心自己會產生性興奮的防衛措施。

在分析的方向逐漸轉移到性問題後，有一天，少女突然自行理解了另一個睡眠儀式的含意。她說：「我床上的長枕頭代表女人，而直立的木頭床背則代表男人，長枕頭不能接觸到直床背，是想將女人和男人分隔開來……。」

「妳說的男人和女人指的是不是妳父母？妳要他們在晚上不能接觸，也就是希望他們不要性交？」佛洛伊德試探地問。

少女點點頭。

「我想起來了，在幾年前，我還沒有產生這個睡眠儀式之前，曾經以更直接的方式來達到同樣的目的……，」少女說：「我假裝害怕，而要求父母不要關上兩個房間中間的門，這樣我就可以『監聽』父母的可疑舉動……，我曾經因此而失眠了好幾個月。」  　

即使到現在，「確保」他房間和父母臥室間的門半開著，仍是她的睡眠儀式之一。

「有時候，我更直接要求能睡在父母之間，讓『長枕頭』和『直床背』無法進行接觸。」

在知道她有阻止父母性交的願望後，接下來「抖動鴨絨被」的儀式就較容易理解了。

「妳抖動鴨絨被，讓鴨毛聚積在下部鼓起來，是懷孕的意思。而妳又將它壓平，意思是不想讓妳母親懷孕？」佛洛伊德問。

「是的，」少女說：「我阻止父母性交的一個用意是擔心母親因此而懷孕，再生一個小孩，為我帶來競爭的對手。」

那麼小枕頭斜放在長枕頭上面，形成一個菱形，而她的頭正好擱在菱形的中間，又是什麼意思呢？

佛洛伊德認為，如果長枕頭代表女人，那小枕頭在其上所形成的菱形可能就是女性性器的象徵，很多人在牆上塗鴉時，也是以類似菱形的圖案來代表女性性器；而擱在菱形正中間的少女的頭，則是男性性器的象徵，在這個儀式中，少女扮演了男人的角色，也許她認同她的父親。

「妳和父母的關係如何？比較喜歡父親還是母親？」

「比較喜歡父親。」少女說。

佛洛伊德已經知道，少女在進入青春期後，她和母親相處得很不好，經常沒來由地對母親發脾氣，可以說是這種「戀父恨母情結」的發作。

在進一步詢問後，佛洛伊德發現這位少女對父親有很強的性依戀關係，除了不時假裝害怕而睡在父母之間外，在長大一點後，又抱怨說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讓她很不舒服，而要求母親睡到別的地方去，好讓她能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

關於前面睡眠儀式的性含意，聽起來似乎有點匪夷所思。的確，佛洛伊德也不得不承認，但這只是提出一個解釋的方向：病人莫名其妙的舉止和她的潛意識動因之間的關係，並非明確、一成不變的，但可以合理推測：它們都是繞著性在打轉，有些是性欲的表示，有些則是對性欲的反抗，而再引進「戀父恨母情結」這個因素，似乎就更合理了。

這當然是一種病態。少女對自己的「病」有一種奇怪的看法，她說：「只要我有病，我就不能結婚。」　　　　　　　　　　　　　　　　　　　　　　　　　　　　　　　　　　　　　　　　　「我想妳病得這麼重並不是為了不結婚，而是為了仍然能和父親在一起。」佛洛伊德說。

少女陷入了沉默。

「一個成熟的女人應該離開父親，去找另一個和她相配的男人。」這是佛洛伊德給她的勸告。

佛洛伊德說對了嗎？

最少，這位少女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治療之後，就不再有那繁瑣而怪異的睡眠儀式，而讓她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