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維也納一位頗有地位的男士來到佛洛伊德的診所,說想要接受精神分析。
「你的心裡有什麼困擾嗎?」佛洛伊德問。
「是有關女人的事。」男士坦然地說。
他說,雖然表面上他是一個體面的紳士,但卻和一名風塵女子一直親密來往,這種戀情當然是瞞著社會的耳目,因為萬一曝光,一定會損害到他的聲譽。
「在幾個月前,我已經和一位名門閨秀訂婚。」
佛洛伊德和他交換瞭解的一瞥。是的,在這種情況下,結束這場見不得人的畸戀,就益加顯得迫切。
「問題是,雖然我很想擺脫這位風塵女郎,但卻又擺脫不了──靠自己的力量擺脫不了,所以來找您幫忙。」
「擺脫不了?是她死纏著你?還是威脅你?」佛洛伊德問。做你想做的事,然後付出代價。如果是這樣,他是愛莫能助的。
「不是,」男士說:「為了擺脫她,我經常用各種嘲諷和侮辱的言語去激怒她,在她面前炫耀我和未婚妻的關係,直到她感到徹底絕望,痛苦地表示她是多麼受傷害……。」
「你希望她因此而知趣地自動離開你?」
真是狠心的男人啊!這是一些自以為「為她好」的男人慣用的伎倆。
「也許是吧!」男士承認。「奇怪的是,在傷害她時,我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但過沒多久,我又開始感到後悔,向她賠不是,送她禮物,再度對她柔情蜜意。」
這的確和想擺脫她的理智決定互相矛盾,看來他是真心愛著那位風塵女郎。他面臨了理智與情感的古老衝突。佛洛伊德這樣想著。
「同樣的迴圈已經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男士說:「我不僅感到苦惱,而且無法瞭解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這就是他想接受精神分析的原因。
「那位風塵女郎對你即將結婚這件事,有什麼反應?」佛洛伊德問。
「也許是認命吧!她並沒有死纏活賴,最少她給我這種感覺。」
看來問題是出在他自己的身上。他對風塵女郎一再重複的舉動具有強迫性行為的特徵,找出它潛在的原因是佛洛伊德要做的事。
佛洛伊德請男士躺在長沙發上自由聯想。男士談起了他和這位風塵女郎交往過程中的點點滴滴,也談起他的童年生活,和父母、兄弟姊妹的愉快關係……,佛洛伊德發現他和風塵女郎是真心相愛的,只是礙於社會虛矯的禮俗,而使他們無法長相廝守。
「你說你在傷害她時,會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佛洛伊德問。他想再確定一下。
「是的。」男士的回答還是一樣。
這就怪了。它也許是揭開謎底的關鍵。
有一次,佛洛伊德問他以前是否愛上別的女人時,男士透露他更早以前的一段秘密戀情: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我瘋狂地愛上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有夫之婦,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拒絕了我青稚的愛,害我痛苦地走上了自殺之路。但很幸運的,我從地獄門口又被救了回來,調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正常。」
「復原之後,你就想開了?還是對那個女人懷有恨意?」佛洛伊德問。
男士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說:「經過這一番波折,她因此而被我的真情所感動,而開始喜歡上我,我們就開始私下幽會……。」
「你們現在還繼續交往嗎?」佛洛伊德有點驚訝地問。
男士含糊地「唔」了一聲,說:「她現在已經有了年紀了,她成了我的另一個負擔,而且是更……麻煩的負擔。」
佛洛伊德點了一根雪茄,請他繼續說下去。
「她出身有名望的家庭。我不只愛她,而且尊敬她,我實在不想傷害她,即使想分手,我也希望能將傷害減到最低。」男士苦笑著說。
「你無法像對付那位風塵女郎般,對付這位淑女?」
男士苦惱地點點頭。說起來他真還是有點勢利眼哪!
一個情婦變成了兩個情婦。就在他難以擺脫兩個情婦的苦惱中,有一天,男士來到診療室後,忽然問佛洛伊德:「您知道維也納有一個很有名的筆跡學家,叫薛曼的嗎?」
佛洛伊德聽說過,那是一個專門靠筆跡來判讀一個人未來吉凶禍福的命理學家。難道他在接受精神分析的同時,也去算命嗎?這雖然是病人的自由,但任何醫師聽了,都會有點不悅的。
他說有一次他在辱駡了風塵女郎後,要她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些東西,然後將紙條拿去給薛曼判讀,看看能看出什麼端倪。
「他怎麼說?」佛洛伊德的不悅很快被好奇心所取代。
「薛曼說,從筆跡看來,這是一個『極端絕望,可能在幾天內就會自殺的人』。」
「那個風塵女郎自殺了嗎?」
「沒有。」男士若無其事地說。
既然沒有自殺,那表示筆跡學家的預言根本不准,那他為什麼要煞有其事地談起筆跡學家「失敗的預言」呢?
「你在暗地裡希望她能像薛曼所說的自我了斷,好讓你重獲自由?」佛洛伊德逼視著他。
「我怎麼會希望她死?我很同情她的身世,我希望我們好聚好散。」
聽起來像是出於肺腑之言。但為什麼?為什麼……?
佛洛伊德默默地抽著雪茄,整個診療室內彌漫著濃郁的雪茄煙味。良久──。
「我想我知道整個事件背後的原因了。」
佛洛伊德向男士解釋:在他的潛意識裡,的確希望他的情婦能自我了斷,但不是第二個情婦──風塵女郎,而是第一個情婦──名門淑女。
「為什麼呢?」男士露出驚訝的表情。
「雖然你說即使分手,你也不願意對第一位情婦造成任何傷害,但這可能只是你意識層面的想法。」佛洛伊德說:「在潛意識裡,你可能潛藏著想要對她施以報復的渴望,因為當年她曾害你走上了自殺之路,那是多麼刻骨銘心的折磨啊!你的潛意識渴望著她也要受到同樣的折磨,在你離開後,她也要像當年的你一樣自殺。」
男士陷入了沈思。自己在少年時代飽嘗愛情的苦果而輕生時,曾經對那位有夫之婦由愛轉恨,但在她回心轉意後,那種恨意早就「煙消雲散」了呀!不過,這就是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它只是被驅趕到內心陰暗的角落而已。
「但這個願望太殘酷了,不被現在自覺仍深愛著她的意識所允許。不過它必須有個出路,結果,那出身低賤的風塵女郎就成了替罪羔羊。你不是說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她那樣做嗎?因為你對她所做的種種折磨,正是你潛意識裡希望對第一個情婦所施加的報復。」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但似乎也言之成理。
「問題是,一般講起來,名門淑女不會像風塵女郎般死纏活賴,你對第一個情婦的恨意為什麼那麼深,而希望她自我了斷?」佛洛伊德對這個問題還是有點不解。
改天,當男士躺在長沙發上,神遊太虛幻境時,佛洛伊德打斷他無謂的聯想,說:「談談你的未婚妻,你到現在都還沒有談起她。」
「我的未婚妻,她……,」男士搔搔頭,沉吟著。
「怎麼了?你又有什麼難言之隱了?」佛洛伊德半開玩笑地問。
「是有一點……,」男士訕訕地說:「因為她就是我第一個情婦的女兒。」
真是令人吃驚啊!佛洛伊德對眼前這個男人的男女關係只能大搖其頭了。他並不是那種能理智處理感情問題的人,但卻偏偏讓自己陷入麻煩的泥沼中。
男士說,雖然他和那位有夫之婦私通多年,但掩飾得很好,她的家人都被蒙在鼓裡。因為他常到她家裡走動,她長大的女兒竟慢慢地喜歡上母親的秘密情人。
「畢竟我是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建立正常而美滿的家庭,我和她女兒在各方面都比較適合,所以我們就訂婚了。」
「你想要一石兩鳥?你未婚妻的母親怎麼說?」佛洛伊德問。
「她當然是不太高興,但又能說什麼?畢竟我不能和她結婚啊!也許我們兩個人都應該面對現實,讓那段秘密的戀情成為美好的回憶,永遠不要再提起。」
「也許你是希望她自動消失掉吧!就像我們不久前提到的,自我了斷。或者,你和她女兒訂婚,說不定也是對她的一種潛意識報復吧!」佛洛伊德提出了他的看法。
男士什麼也沒說。佛洛伊德覺得他是在自找苦吃。
「你對未婚妻有出於內心的愛意嗎?」
男士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在訂婚後沒多久,他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他以充滿敵意的態度對待她的未婚妻。
「我心裡感到不安,於是又拿了未婚妻所寫的一張字條,去請薛曼做筆跡分析。」
「這回他怎麼說?」
「薛曼說:『這是一個孩子氣、神經質、不適合結婚的女人』。」
「我不必看筆跡,也覺得你『不適合』和這樣的女人結婚。表面上,你期待這樣的婚姻,但你內心知道,跟自己秘密情人的女兒結婚是『多麼地不適合』。」
事實上,男士也因此而慢慢疏遠他的未婚妻,和她的關係變得越來越不穩定。
佛洛伊德對這位男士的精神分析,最後導致他和未婚妻解除婚約。也許在佛洛伊德的幫助下,他終於瞭解自己的心事,覺悟到這樣的婚姻不僅不適合,而且無意義。
幾個月後,這位男士和另外一位淑女結了婚,據說也和那位風塵女郎和有夫之婦做了了斷,掩去不為人知的過去,有點遺憾地過著體面的生活。
佛洛伊德在知道後松了一口氣,同時開始對那位筆跡學家的「預言」感到好奇起來。為什麼筆跡學家的「預言」會和這位男士「隱密的心思」那麼接近呢?也許只是巧合,但也許是一種「心靈閱讀」──一種尚未為人所知的潛意識溝通。
「人類心靈的奧秘真是浩瀚無涯啊!」他不禁發出了一聲感歎。不,是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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