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走進診療室的是一個已婚婦人Ｐ女士。
在坐定後，她低頭看著自己伸出來的雙手，說：
「醫師，我有一個毛病，我一天要洗三、四十次手，洗得手都脫皮了。」
「但妳還是覺得髒？」佛洛伊德點上一根雪茄，問道。
「是的，還是覺得髒，所以忍不住再洗。」Ｐ女士好像遇到「知音」般，又說出了一個症狀：「除非戴手套，否則我不敢用手碰家裡的任何東西。」
佛洛伊德瞄了一眼她那因清洗過度而「憔悴」的雙手，心裡已經有了個譜：又是一個強迫性精神官能症患者。他想起那位一再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叫女僕進來看桌巾上斑點的婦人……。眼前的這名女子則是一再地清洗她的雙手，重複的動作雖然不一樣，但心理機轉卻是相同的，都是來自潛意識的動因。 「妳看過莎士比亞的戲劇《馬克白》嗎？」
佛洛伊德從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莎士比亞，閱讀過他所有的戲劇作品，偶而也到劇院觀賞莎劇的演出。他覺得莎士比亞對人類心靈有非常敏銳的觀察，就這點而言，他和莎士比亞是「精神上的兄弟」。
「看過。」Ｐ女士點頭。
「馬克白夫人也一再洗她的手。」佛洛伊德說。
「我看不出那和我有什麼關連。」
「當馬克白夫人和丈夫共謀殺死國王後，她就一再洗手──想洗去她手上的血腥，所有的阿拉伯香水也無法使她的小手再變得潔白芳香。」佛洛伊德提醒她。 「您是在暗示我謀殺了什麼人嗎？」Ｐ女士提高音調，生氣地說。
「哦，不是。莎士比亞安排馬克白夫人在夜夢中起來洗手只是在運用象徵，大家都很喜歡運用象徵，妳的一再洗手也是一種象徵性的動作。」 在《馬克白》一劇裡，目睹馬克白夫人洗手的醫師曾說：「卑鄙的密語是洩漏了。非常的行為產生非常的苦惱，犯罪的心會把秘密吐露給聾的枕。」莎士比亞真是高明，他精確地同時處理了馬克白夫人的夢遊症和精神官能症。但《馬克白》一劇裡的醫師感歎「這病是我不能治的」，而佛洛伊德卻有信心治好眼前這位病人。這需要一點技巧和堅持。
「除了一再洗手外，妳是否還一再清洗身體的其它部位？」佛洛伊德問。
Ｐ女士的雙頰一下子浮上兩朵紅雲，但旋即防衛性地說：「我洗身體的其它部位跟你的診斷有什麼關係？」
但佛洛伊德不讓步：「如果妳想解決妳的毛病，妳就必須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好吧，」Ｐ女士有點懊惱地說：「我每隔半個小時就要洗一次我的陰部，這跟我的毛病有什麼關係？」
「這比洗手更具關鍵性，妳不覺得嗎？」
Ｐ女士緊閉著嘴。
「其實妳一再洗妳的手和陰部，並不是因為它們真的很髒。」佛洛伊德提出他的看法。
「不然我想洗掉的是什麼？」Ｐ女士挑釁地問。
「罪惡。心裡的骯髒。」佛洛伊德冷靜地說。
Ｐ女士睜大眼睛，瞠視了佛洛伊德好一會兒。然後，突然雙手掩面，眼眶裡冒出淚水來。很顯然的，「罪惡」和「心裡的骯髒」刺到了她的痛處。她不再說話。
但當天，她卻不願再多談，直到下次再來時，她才問：「你怎麼知道我想清洗的是罪惡？」
「因為我看過太多像妳這樣的個案。」
為了徹底解除病人的心防，在陣陣濃郁的雪茄煙味中，佛洛伊德向她說了另一個病人的故事：
有一位男士，每天也一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但不是洗手，而是祈禱，每天要祈禱好幾十次，醒來時祈禱、吃飯前祈禱、走路時祈禱、坐車時祈禱、上廁所時祈禱、買東西時也要祈禱……，雖然覺得自己虔誠得「過火」，但就是忍不住要祈禱。
在接受治療時，他回想起自己七歲時在街上目睹的一件事：有一位婦人和鄰居的少女爭吵，吵得不可開交時，婦人突然上前掀起少女的裙子，讓她雪白的屁股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中。他回家後，興奮地將這件事告訴家裡的女傭，女傭威脅他，說他是個「壞小孩」，會被員警抓走。他心裡感到害怕，於是開始不停地祈禱。
但只是無意間在街上目睹別人的糗事而已，為什麼會產生不斷祈禱的強迫性動作呢？在對病人的心靈做更深的挖掘之後，才知道他自己也犯了同樣的「罪行」，原來他曾經趁女僕睡著時，偷偷掀起她的睡袍，看她雪白的屁股；更要命的是，當他和母親同睡時，竟然也做出同樣的事。就是這些塵封在記憶裡的罪惡，讓他產生不斷祈禱的強迫性動作。
「妳怕髒，其實是做了某件妳無法面對的罪惡的結果；而一再地以重複動作來清洗，則是要將那個罪惡排除在自己的意識記憶之外。妳不說，我也知道妳大概做了什麼事。」佛洛伊德說。
至此，Ｐ女士終於放棄了她的壓抑，以嘶啞的聲音說：「我對我的丈夫不忠，……我遇到一個男人，他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我經常在下午時，背著家人，到他的住處和他幽會。」
「妳想從心裡清除掉的就是這種出軌的罪惡？」
「後來我受到良心的苛責，我是一個有家庭、丈夫、小孩和父母要照顧的人，我要做個賢妻良母，我決定懸崖勒馬，斬斷情絲，將這次短暫的出軌拋到九霄雲外。」
Ｐ女士在說這些話時，一臉悽楚，看來是真心悔過了。
「也許妳成功地將它拋到九霄雲外了，但卻產生新的問題──一再清洗妳的雙手和陰部，這種強迫性動作只是罪惡感的替代品而已，但它們卻比真正的罪惡感更讓人痛苦。」
這不只是想「抵銷」過去的罪行而已，更是一種自我懲罰，讓自己繼續受苦。有時候，佛洛伊德不禁懷疑，他所看的精神官能症病人都是「道德高超」的人。
「其實，妳不應該再苛責自己，因為妳已經受夠了，很多做了比妳更不道德的事的人，他們都沒事般地活得好好的。」
佛洛伊德同情地安慰她說：「現在應該是妳原諒自己的時候了，如果妳再重複這種強迫性動作，它會逼妳發瘋，妳又怎麼善盡妳對丈夫、孩子和父母的照顧？」
Ｐ女士有點茫然地看著自己那雙憔悴的手。
「如果妳覺得這樣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心中依然有罪惡感，那也許妳應該向丈夫坦承那次的外遇，它可能很痛苦，也有某種危險性，不過夫妻若是真心相愛，應該會彼此體諒，共度難關，這樣妳就能獲得徹底的解脫。」佛洛伊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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