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佛洛伊德面前的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女「病人」,雖然來到診療室的總是被稱為「病人」,但她卻是由佛洛伊德的一個律師朋友介紹來的,律師想聽聽他對這位女士的看法。
這位女士雖然已經快接近三十歲,但卻非常漂亮、非常女性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擔任重要的職位。律師告訴佛洛伊德,有一天,這位女士來找他,說她被情人設計陷害,情人請人偷拍他們做愛時的照片,然後想以此為要脅,逼她讓出她在公司的職位(她的情人是她在公司的一個男性下屬)。
律師覺得類似的「色情圈套」雖然時有所聞,但就這個案例來說似乎不太像。因為女子交給律師的「證物」,並非春光外泄的照片,而是情人寫給她的一些信件。在這些信件裡,情人一再地向她解釋根本沒有偷拍照片這回事,還充滿愛意地對她傾訴衷曲。
但女子卻堅信情人言不由衷,她的確是被陷害了,而要求律師採取對策。為了慎重,律師請佛洛伊德能提供他一些參考意見。
「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佛洛伊德客氣地招呼她。
女子冷淡地坐下來,神色間毫不掩飾她對醫師的不信任感,似乎是在律師的壓力下,而不得不來這裡應個卯,交個差的。
為了緩和氣氛,佛洛伊德先從她的家庭生活聊起。
女子說她是個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又在多年前就過世,她目前和母親相依為命,過著平靜的生活,年邁的母親就仰賴她一個人。
「像妳這樣的大美人,應該有不少男人追求妳吧?」佛洛伊德問。
「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想結婚。」女子冷淡地說,但似乎覺得和她目前的處境有點矛盾,又加上一句:「誰知道第一次談戀愛,就被男人陷害,男人真是不可信賴。」
她似乎忘了佛洛伊德也是男人。但佛洛伊德不以為忤,問說:「那妳當初為什麼會對這個男人動心?」
「他在公司的職位比我低,人長得蠻英俊的,看起來也很有教養。他頻頻向我示愛,我是有點心動,但我告訴他,我要照顧母親,不想結婚。以前的男人聽到這句話就打退堂鼓,但他卻不死心,說一個人屈服於社會陳腐的規範是毫無意義的,只要兩情相悅,大可享受屬於自己的人生。我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了。」
「接下來,他就設計讓妳落入圈套?」
「是的,」女子說:「他約我到他的住處幽會,我怕受到傷害,他保證絕對不會將我們的秘密戀情曝光,我才答應。誰知道……。」
讓佛洛伊德感到有點驚訝的是,女子對和情人在房間裡發生的韻事侃侃而談,沒有一般女性在陌生人面前提起愛情隱私時所表現出來的任何害羞或羞恥。
她說當天(那是個大白天),他們躺在沙發上擁抱和接吻,然後輕褪羅衫,正在你儂我儂時,她忽然聽到某種類似敲擊或「卡噠」的聲音,聲音好像來自書桌的方向,書桌就擺在靠窗的位置,在書桌和窗戶間有部分被厚重的簾布遮住。
她吃驚地問情人那是什麼聲音,情人告訴她那可能是擺在書桌上一個小時鐘所發出的聲音。然後,兩人繼續他們愛的進行式。
「所以妳就懷疑被偷拍了照片?」佛洛伊德問。
「那只是第一個線索,」女子說:「後來,我離開他的房間時,在樓梯間碰到兩個男人,他們看到我,就彼此竊竊私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其中一個男人帶著一個用布包起來,看起來像是箱子一類的東西。」
她說在回家的路上,她仔細推敲,終於理出一個頭緒:那個小箱子很可能是一台照相機,那個男人則是一個攝影師,他躲在簾布後面偷拍。而她聽到的「卡噠」聲是按下快門的聲音,他拍攝了她在床上最見不得人的姿態。
「這只是妳的推想,妳有沒有向妳的情人查證?」佛洛伊德問。
「當然有!我責問他為什麼要偷拍照片?是不是想要脅我?我要他提出解釋,交出照片。」女子憤怒地說:「他當然是一概否認,說我多心,想繼續用花言巧語矇騙我!」
聽起來是有點「被害妄想」的嫌疑。但所謂「事未易察,理未易明」,佛洛伊德一時也無法妄下斷語。如果那真的是「妄想」,更重要的似乎是找出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妄想的原因。因為時間的關係,佛洛伊德只能期待下一次面談,看能不能揭開謎底了。
「什麼?我還要再來?再說幾遍也是一樣!」女子在離去時,又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但在律師的影響下,改天,她還是來了。
「你們第一次幽會,情人就設計陷害妳?」這是佛洛伊德想要厘清的第一個疑點。
「那是第二次幽會。」女子說。
這就有點怪了。佛洛伊德問:「那第一次幽會呢?是在同一個房間嗎?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女子想了一下,說:「是在同一個房間。」但並沒有發生任何讓她感到不自在的事,那次幽會甚至可以說是美好的。上次她完全沒有提起,也許是因為她認為和後來被偷拍照片的那次相較,它顯得無關宏旨;但也許是那次幽會有什麼特殊的關鍵被她壓抑或省略了。
「在第一次幽會和第二次幽會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妳仔細想想看。」
女子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幽會後的隔天──。
她的情人到她服務的部門和她的上司討論事情,她的上司是一位年老的女士。「她有跟我母親一樣的白頭發」,她忽然親切地談起她的這位女上司:
「她精明能幹,是我崇拜的物件。她一直對我很好,百般關愛,雖然偶而也會嘲弄我,善意的、像自家人一般的。我一直認為她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情分。但那一天……」
她說她看到她的情人和女上司低聲交談,兩人的表情都有點曖昧。
「我忽然覺得他是在告訴上司,昨天和我在床上所做的種種!他們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姦情──否則怎麼可能親密地談論『那種事』?」
她敬愛的上司居然和她的情人也有一腿!這是她以前從沒有想過和注意到的。 她為此而心如刀割,同時惴惴不安。
佛洛伊德點上一根雪茄,心裡有了個眉目。這比聽到「卡噠」聲和看到男人背的「黑箱」而懷疑被偷拍照片,是更接近妄想了。
「如今,上司已經知道了一切,我變得很難做人。」女子說。
「妳怎麼知道上司已經知道了一切?」
「因為她隨後的言行舉止都不一樣了,證實我的懷疑是對的。」女子堅定地說。
「妳有沒有找妳的情人理論?」
「當然有,我找到機會就立刻質問他對上司說了什麼?是不是和她有姦情?責備他為什麼要出賣我?他當然也是一概否認。當時我是覺得也許是自己多心,所以就姑且相信他一次。後來,也答應了他的第二次約會。想不到──。」
「就發生了被偷拍照片的事。」佛洛伊德替她回答。
「是的。」女子應聲道。
是的,佛洛伊德覺得他也揭開了謎底。
「依我的看法,這些很可能都只是妳的妄想,它是一種病態,是某些心理因素造成的。妳願意接受治療嗎?」
女子板著臉,站起來說:「我需要的是律師,而不是醫師。」
這也是佛洛伊德的意料中事,他聳聳肩,看著女子走出門外。
改天,律師和佛洛伊德見了面,兩人邊喝著咖啡,邊談起那名女子。
「你的懷疑是正確的,她說她被情人陷害,那其實是一種妄想。有趣的是,她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妄想……。」佛洛伊德對律師說。
「我就是想知道謎底,才特別移樽就教的啊!」律師說。
「這要從她母親說起,」佛洛伊德點上一根雪茄,說:「她說她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人雖然長得很漂亮,但到三十歲都沒有和男人談過戀愛,也不想結婚,我們可以設想,她有很深的『母親情結』。」
律師也點了一根雪茄,很有興趣地聆聽著。
「在現實生活裡,她真正的母親如今已是個需要她照顧的可憐老婦人,而那位能力比她強、對她關懷備至的女上司,可以說是她童年時代『母親心象』的再顯。」
佛洛伊德說:「我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她在提到女上司時,特別說她『有跟我母親一樣的白頭發』,所以,說女上司是她『替代性的母親』並不會太牽強。」
律師覺得他好像扯得太遠了,佛洛伊德請他稍安勿躁。
「為什麼當她和情人在第一次幽會後,立刻會懷疑女上司和情人也有戀情?雖然她說了一些疑點,但你知道,那只是她自己在心裡做文章。」
不錯,這是那位女子最先的妄想。
「她為什麼會做出這種文章?有一個解釋是,在潛意識裡,她把女上司和情人視為是昔日雙親的化身,而她是在和母親爭奪同一個男人的愛,這當然是母親不允許的。」
律師不禁露出微笑,他對佛洛伊德在這方面的理論稍有涉獵,也能接受。
「另一個解釋是,她對替代性的母親──女上司有一種原始的同性戀欲望。根據我多年的觀察經驗,我們每個人都有潛在的同性戀欲望,而總是以同性的雙親為原始物件,有些人的欲望會比較強烈,有些則很淡,這個就不多談了,我要說的是,長久以來對男性很冷淡的她,當一個男人忽然挑起她的異性戀情欲,而使她想投入對方的懷抱時,本來的同性戀欲望會反對她這樣做,而其同性依戀的化身──女上司就成了監視者和迫害者。」 這是佛洛伊德對「被害妄想」的一個重要理論,他發現病人所認為的迫害者,絕大多數都和病人同性別,而根據他的分析,這大都是潛在的同性戀欲望在作祟。
對這一點,律師雖然一時無法全盤掌握,不過它倒是說明了為什麼她會認為「如今,女上司已知道了一切」,而且開始對她懷有敵意。
「我們要注意,她情人最初的解釋曾經消除了她的疑慮,所以她才會答應第二次幽會。她似乎已經打算不顧『母親』的反對,而決心和那個男人交往。」佛洛伊德說。
「但第二次幽會的監視者和迫害者,卻變成了男人,這跟你的理論有點不合!」律師提醒他。
「沒錯,」佛洛伊德說:「我一時還無法厘清這種轉變的心理機轉。不過,重要的是要看結果,它最終的目的──她和那個男人因而斷絕了關係,這跟原來以『母親』為物件的目的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它還是來自她太過深邃的『母親情結』。」
說的也是。但未免太複雜了。律師覺得佛洛伊德似乎忽略了最明顯的一點。 他提醒佛洛伊德:「她懷疑被偷拍照片的導火線是第二次幽會時,在房間內所聽到的敲擊聲或卡噠聲,還有樓梯間的帶著可疑黑箱的男子。等等……,最關鍵的是房間裡的怪聲,沒先聽到這個聲音就不會懷疑樓梯間的男子……,但如果當她和情人打得火熱時,她什麼聲音也沒聽到,又怎麼會懷疑被情人陷害呢?」
佛洛伊德深吸一口雪茄,好整以暇地說:「不管有沒有什麼怪聲,她這種被情人陷害的妄想就像她懷疑女上司和情人間有秘密戀情般,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具強迫性的想法。」
對這種說法,律師倒是覺得有點驚訝。
「我們的感官無時無刻不在接收外在的刺激,視覺的、聽覺的、嗅覺的,刺激從未間斷,一個正常的人會忽略或排除不相干、無意義的刺激,但一個有妄想傾向的人卻會曲解不相干、無意義的刺激,甚至無中生有,以符合他們心中那個虛假的意念,這叫做關係妄想。」
「你是說她聽到類似按下快門的卡噠聲是不能當真的?」律師問。
「事實上,她的情人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是因為她問起,情人才說那可能是桌上小時鐘的聲音。但這也很值得懷疑,誰的聽覺會敏銳到聽見一段距離外的時鐘聲呢?特別是在男歡女愛,對周遭一切應該渾然無覺的時候?」
律師同意地點點頭。
「關於她聽到的卡噠聲或類似敲擊的聲音,我另外有個解釋。」佛洛伊德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說。
「我洗耳恭聽。」律師很有興趣。
「那可能是她的陰蒂因興奮而搏動的聲音。」
「這未免太……那個了吧?」律師幾乎笑出來,難怪大家會說佛洛伊德有很深的「性執念」。
「這不是我的幻想,更非妄想,而是病人告訴我的。」佛洛伊德嚴肅地說。
他說這是一種知覺扭曲,經常發生於夢中。有一位歇斯底里症的女病人,就曾告訴他說,她在夢中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然後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因性高潮而下體濕了(類似男子的夢遺,有些女性會在睡夢中產生性高潮)。事實上,當時根本沒有人來敲她的房門,夢中聽到的「敲門聲」顯然是她的陰蒂因性興奮而搏動的一種知覺扭曲。
「所以她和情人在沙發上打得火熱時,陰蒂因興奮而搏動的感官刺激,被已經存有被害妄想念頭的她曲解成有人按下快門的卡噠聲,也是不無可能的呀!」
在佛洛伊德說完他最後的推理後,兩個人的雪茄都抽完了,咖啡也喝完了。
「她願意接受你的治療嗎?」律師問。
「她說她需要的不是醫師,而是律師啊!」佛洛伊德說。
「但我卻認為她需要的是醫師,而不是律師呀!」律師說。
「她真正需要的不是我們這兩個老頭子。」
佛洛伊德笑著起身,心中浮現女子那秀麗而惹人憐愛的容顏,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也許她正開始懷疑起我來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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