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妙齡少女。中年婦人先說話：
「醫師啊，我覺得我女兒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妳認為她有什麼病呢？」佛洛伊德看了少女一眼，問道。
「她一下子說她是殺人兇手，一下子說她是珠寶大盜，一下子又說她是縱火犯，而嚷著要去自首。但那些事根本不是她做的，您說這不是病是什麼？」
一個少女的確不可能十八般罪行樣樣精通，但佛洛伊德還是忍不住問：「妳確定那些事都不是她做的？」
「當然不是，」婦人相當肯定地說：「在她所說那些案件發生的時候，她明明都是待在家裡，或是和朋友在一起，有很多人可以證明。犯人怎麼可能是她？」
這是所謂的「不在場證明」了。但她為什麼要說那些罪都是她犯下的，而搶著去自首？在偵探小說裡，有些人為了「保護」真正的罪犯，而偽稱自己就是兇手，但她不可能認識所有的罪犯呀！佛洛伊德覺得自己面對了比一般偵探更棘手的問題，當然，那也是截然不同的問題。
「可以讓我單獨和妳女兒談談嗎？」佛洛伊德說。
中年婦人憂心而不解地望了少女一眼，起身告退。
「這裡不是警察局，妳可以放輕鬆一點。我也不是刑警在辦案，而是想幫助妳。」佛洛伊德以類似父親的慈藹，對少女說：「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妳會認為自己是個殺人兇手嗎？」
「看報紙的。」少女文靜地說。
「報紙？」佛洛伊德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早上看報紙，看到有一條社會新聞說，在某個公園裡發現一具被謀殺的屍體，兇手逃逸無蹤，警方正在搜集線索，分析兇手是什麼人……。」
「妳覺得妳有警方所說的兇手特徵？」
「也不是……，」少女說：「因為不知道兇手是什麼人，所以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兇手。我想，說不定自己就是那個兇手，越想越緊張、越真實，心裡有一種罪惡感，所以想去自首。」
「妳說妳是珠寶大盜和縱火犯，也都是看報紙的？」
「是的，因為警方也都沒有抓到犯案的人。」少女說。
真是奇怪的「犯罪妄想」啊！但似乎又沒有真正的妄想病那樣嚴重。
「在妳的家人跟妳說妳有不在場證明後，妳還認為自己犯了那些罪嗎？」
「沒有，我覺得輕鬆了許多。」
但少女隨即露出苦笑，說：「不過第二天早上翻開報紙，我又覺得社會新聞裡的那些無頭公案可能是我犯下的。」
報紙裡每天都有犯罪新聞，所以她也每天都有犯罪的嫌疑。沒有犯罪但卻認為自己「每天都在犯罪」，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心理呢？
什麼是一個人「每天都會犯的罪」呢？佛洛伊德突然想起不久前他看過的一個醫學院學生……，他知道答案了！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但因面談的時間已到，只有留待下次揭曉了。
在下一次面談時，佛洛伊德對少女說：「妳每天都覺得自己犯了罪，但妳以為自己所犯的罪事實上都不是妳做的，所以妳犯的其實是另一種罪。像妳這樣正值青春年華的健康少女，每天最可能犯的是什麼罪呢？」
少女閉著嘴，沒有回答。
「根據我的瞭解，不少青少年都有手淫的習慣，而傳統的觀念又認為手淫是一種罪惡，很多人在手淫時，都覺得自己好像在犯罪一般。」
佛洛伊德露出嚴肅而善意的神色，問說：「妳手淫嗎？」
少女輕輕點著她低下的頭。
「妳的心中為此充滿罪惡感？」
少女再度點點頭。
「將它說出來，因為妳想要懺悔，但卻無法向任何人告白。積壓在心底的能量無處發洩，才會以報紙上的犯罪行為為出口，認為每天都做了邪惡的事。」
少女於是不再壓抑，坦承自己在進入青春期後，就有強烈的性欲，然後在一個年紀比她大的婦人的誘導下，每天在一起相互愛撫、自慰。這種關係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晚，她和年長婦人從一場舞會回來，兩人又耽溺于自慰中，而且非常激烈……。
她竟因此而感到迷惑，害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越陷越深，萬一被人發現，更是無地自容。她因此而惴惴不安，開始覺得那是不道德和罪惡的事，但要戒掉手淫談何容易啊！
是的，她想要懺悔，但卻無法向任何人告白。現在終於說出來，心裡覺得輕鬆多了！
佛洛伊德像個慈祥的神父，靜靜聽著少女的「性告解」。雖然將手淫貼上「罪惡」標籤的是教會，但教會所發明的告解──毫無保留、巨細靡遺地說出你所犯的「不可告人的、骯髒的罪」，確實也能紓解「罪人」心中的壓力，這大概是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吧！
有時候，佛洛伊德覺得自己所發明的自由聯想和精神分析法，跟教會的告解有頗為類似的地方，但在基本前提上則是完全不一樣的。教會認為性是骯髒的、邪惡的，要求每個人儘量壓抑性欲；而他卻主張性是健康的、美好的，應該適度地滿足它。
「手淫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如果耽溺於其中，而妨礙了正常男女關係的發展，那就有點得不償失了。像妳這樣的健康女性，應該敞開胸懷，多多和中意的男性交往，找個如意郎君，享受正常的魚水之歡，那才是正途。」
這是佛洛伊德給少女的建議。不久前，他也給一個醫學院學生同樣的建議。那個醫學院學生剛來看佛洛伊德時，著實讓他嚇了一跳。醫學生坦承說他強暴了他姊姊，殺死了姊姊的小孩，而且還放火燒了她的家。佛洛伊德以為他應該去警察局自首，但為了慎重，他先側面調查了一下，結果發現這位醫學生的姊姊沒有被強暴、外甥依然活蹦亂跳、他姊姊的家也好端端的。
為什麼會認為自己犯下這些子虛烏有的罪行呢？在深談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位醫學生也有強迫性的手淫行為，心裡充滿了罪惡感，而就是這種罪惡感驅使他成為「虛擬的罪犯」的。
衛道人士說手淫是一種罪，也許是為了嚇阻人們手淫，但可能適得其反，因為多數人都曾經手淫過，結果就變成了「滿街都是罪犯」。佛洛伊德很同情這類自以為是罪犯的病人，他不禁為此而深深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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