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軍官來找佛洛伊德。
「我的岳母有些問題,能否請您移駕寒舍,替她看個病。」
「你岳母病得很重嗎?」佛洛伊德問。
「也不是。」軍官不好意思地說:「雖然她認為自己沒什麼病,但卻因為她的一個荒謬想法,而使她自己和家屬的生活都陷入痛苦之中。」
軍官大致說明了一下情況,佛洛伊德深感興趣,遂答應了。於是在約定的時間,佛洛伊德來到軍官的岳母家。
「是妳女婿要我來看看妳的。」佛洛伊德跟她打招呼。
「我就說沒什麼,不必麻煩人家,但我女婿總是不放心。」
佛洛伊德發現她是一個五十出頭的婦人,容貌和體態都保養得很好,看起來性情友善而單純,在談起她的女婿時,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我女婿怎麼跟你說的?」婦人有點好奇地問。
「他說妳接到一封匿名信……。」
「是呀,一封匿名信。」婦人說:「大約一年前,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說我丈夫和工廠裡的一個女職員有婚外情──我丈夫是一家工廠的老闆,我看了非常生氣,立刻叫人到工廠要我丈夫馬上回家。當時,我有點失去理智,將信丟在他面前,憤怒地責備他為什麼對我不忠。」
「妳丈夫怎麼說?」佛洛伊德問。
「他看了大笑,說那封信一定是不懷好意的人捏造的,根本不足採信。」
這種企圖破壞夫妻感情的匿名信,的確時有所聞。
「妳知道匿名信是誰寫的嗎?」
「我知道,是當時我家裡請的一個女傭。」
婦人說,在這件事發生前,她和那位女傭雖是主僕關係,但感情很好,兩人經常親密地談論各種話題。
有一天,女傭以充滿敵意的口吻談起她以前的一位女同學,對方的出身雖然不比她好,但現在卻過著比她體面的生活。那位同學不像她到有錢人家裡幫傭,而是在畢業後去接受商業訓練,然後進入工廠工作──剛好就是婦人丈夫所開的工廠。
戰爭期間,因為很多男職員服兵役去了,人手短缺,她被升到一個不錯的職位,現在就住在工廠裡,和男士們有活躍的社交關係,而且被稱為「女士」。這位女僕因為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就一再在女主人的面前說那位同學的各種壞話。
有一天,婦人向女傭提起一位到她家來的男士,大家都知道他並沒有和妻子住在一起,而是和另一個女人同居。她不曉得這種畸戀是怎麼發生的,但卻突然憂心對女傭說:「如果我知道我親愛的丈夫也有外遇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結果,第二天她就收到了那封匿名信,而信上說他丈夫的外遇物件剛好就是女傭所痛恨的那位昔日同學。
「事情哪有那麼巧?」婦人說:「我一看完信,就知道那一定是女傭惡意捏造的。」
這就奇怪了。既然明知是女傭在挑撥離間,惡意中傷昔日的同學,為什麼她還會「抓狂」地立刻將丈夫叫回來,痛加責備?
「妳跟妳丈夫的感情如何?」佛洛伊德問。
「我們非常恩愛。」
婦人說她和丈夫在三十年前因戀愛而結婚,婚後一直非常幸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麻煩或爭吵,丈夫對她恩愛備至,遠非三言兩語所能形容。他們的兩個孩子都已經結婚,生活也很幸福。她丈夫雖然已盡了應有的職責,但仍不願意從工廠退休。
聽她的口氣,看她的神情,她和丈夫之間的確是非常恩愛的。但這也使她在接到匿名信後的激烈反應更加令人不解。
「你們後來如何處理那個匿名信事件?」佛洛伊德問。
「我丈夫在向我解釋後,看我那麼激動,就找我們的家庭醫師來安慰我。」婦人說:「然後,他立刻將那名惡意造謠的女傭解雇。」
這是明智而正確的決定。
「那妳呢?」
「雖然明知那是捏造的,但那封信的內容還盤旋在我腦海裡好一陣子,不過在反復思索後,我想通了,現在已經完全不相信它了。」
婦人微笑著說,臉上露出雨過天清的開朗。
但這跟佛洛伊德聽到的似乎不太一樣。她的女婿說,在家裡每當有人提起那位被誣陷的女職員──她的虛構情敵的名字,特別是她丈夫,她的一張臉立刻就會拉下來,又開始責備她丈夫,顯示她在內心深處還是不信任丈夫,結果搞得全家人都變得緊張而痛苦。而如果她上街或到工廠去,看到那名女職員,她就會情緒失控地重燃無名的妒火。
這顯然是一種「病」,心理的毛病。
「妳以前曾經懷疑或嫉妒過妳丈夫和別的女人的關係嗎?」佛洛伊德問。
「沒有。」婦人說:「謝謝您來看我,我現在已經沒有問題了。」
這等於是在下逐客令了,佛洛伊德只好告辭。
但過沒幾天,軍官又來找佛洛伊德,說他岳母的情況並沒有改善,昨天又因為有人說話不小心,而讓她醋勁大發,搞得大家灰頭土臉,所以請他務必再走一趟。佛洛伊德也覺得上次根本沒問出什麼,所以就爽快答應了。
「妳女婿又叫我來看妳啊!」佛洛伊德在抵達後,跟婦人打招呼。 「我就跟他說我沒事,但他就是這麼體貼。」婦人微笑說。語氣裡絲毫沒有責備女婿多管閒事的意思,看來她對這個女婿似乎很滿意。
「體貼的男人總是讓人感到溫暖。」佛洛伊德說。
「我很慶倖我女兒能找到這樣一個好丈夫。」
兩個人聊了一下那位軍官女婿後,佛洛伊德即向婦人解釋他對妻子嫉妒的看法:
因為丈夫成天在外工作、應酬,不少待在家裡的妻子難免會擔心、懷疑丈夫是否在外面偷腥,特別是丈夫經常晚歸甚至夜不歸營、對自己日漸冷淡或者和其它女人有曖昧的瓜葛時,這種擔心和懷疑就會更加明顯,它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但有些妻子,她們的嫉妒完全缺乏「現實的線索」,在她所懷疑的跡象一一被厘清或推翻後,她還是「不顧現實」、「不可理喻」地繼續嫉妒、懷疑下去,這就是一種病態的「嫉妒妄想」了。「嫉妒妄想」跟其它妄想症一樣,通常有當事者不自覺的潛意識原因。
「說來都是那封惡意的匿名信惹的禍。」婦人在替自己辯解。
「我覺得不是這樣,」佛洛伊德說:「女傭會寫那封匿名信,是因為妳前一天跟她談起妳很怕自己的丈夫會有外遇,這表示妳內心深處一直有這種憂慮。」
「我當時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聊天嘛!不必太當真。」婦人故作輕鬆地說。
「就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話,才會洩漏我們真正的心事。而且妳明知那封匿名信是假的,到現在卻還非常『當真』。」佛洛伊德提醒她。
「誰說我還當真?我只是不希望大家再提起那件事而已。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婦人向佛洛伊德展現了一個落落大方的笑容。
「恕我冒昧問一句,你們夫妻的性生活如何?」佛洛伊德還是不死心,單刀直入地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婦人一下子變得非常不悅,她顯然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說:「我女婿到底告訴你什麼?」
「請妳不要誤會,妳女婿只是關心妳,這是我在治療病人時常問的問題。」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現在好好的,不需要什麼治療。」
接下來,婦人就表現得極不合作。對佛洛伊德的問題不是說她知道的都已經說了,就是說她沒有想到什麼;而且一再保證那種病態的想法不會再發生了。這顯然是一種「抗拒」──她害怕進一步的分析,不願或不敢去面對真正的原因。
雖然病人不說,但佛洛伊德已經約略知道那真正的原因了。
改天,當那位軍官又上門時,佛洛伊德對他說:
「我無法治療你岳母,但關鍵可能在你身上。」
軍官聽了大吃一驚,張大眼睛問:「這話怎麼說?」
「這只是我的推測。」佛洛伊德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岳母對你如何?」
「他對我很好啊!」軍官還是一臉茫然。
「她的確是對你很好。我去看她兩次,老實說,我覺得她對我有點不耐煩,但要我去看她的卻是你啊!而她卻絲毫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她對你可說情有獨鍾啊!」佛洛伊德打趣說。
軍官還是不太瞭解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你岳母對你岳父的嫉妒是非理性的,明顯屬於『嫉妒妄想』。這種妄想的一個原因是她自己先暗暗地喜歡上某個人,而那個人可能就是你!」
「這太離譜了!」軍官勃然變色說:「難道你懷疑我和她……。」
「不,絕對不是這個意思。」佛洛伊德做個請他稍安勿躁的手勢,說:「她只是在潛意識裡喜歡你而已,甚至擔心自己會愛上你,但在意識層面,她抗拒這種不合禮法的情愫,結果經過一種奇妙的外射作用,將這個心思投射到你岳父身上,變成擔心你岳父會愛上別的女人,而對空穴來風的蛛絲馬跡表現出莫名其妙的嫉妒。」 「這就是你認為的原因?」軍官還是有點不相信。
「沒錯。」佛洛伊德說:「你知道有不少原始民族還保留著『岳母和女婿必須互相回避』的古老禁忌嗎?」
軍官搖搖頭。
佛洛伊德說,在一些原始的部落裡,岳母和女婿不僅不能共處一室、同桌共食、彼此說話,甚至走在路上遠遠看到對方,就必須立刻避開。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禁忌呢?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那是為了避免讓岳母和女婿有進一步的性接觸。
「為什麼會擔心這種性接觸呢?」軍官覺得很奇怪。
「一個女人在當了岳母後,已經上了年紀,感歎青春不再的她,在女兒的身上看到自己昔日的身影,而會仿同于女兒,在潛意識裡像女兒愛戀丈夫般愛戀著女婿,如果他和自己丈夫的婚姻關係失去了光彩,或性生活不和諧,這種潛意識的愛戀就會變得更強烈。」
軍官不置可否地聽著。
「我問過你岳母和丈夫的性生活如何,她拒絕回答。」佛洛伊德說:「有些婦女在接近更年期時,性欲會轉而變得強烈,但年紀比她大的丈夫卻已經力不從心,無法滿足她的需求,問題就會變得更嚴重。」
「你是說我應該像原始人一樣,儘量回避我的岳母?」軍官有點嘲諷地說。
「啊,」佛洛伊德說:「你要我替你岳母看病,我只是盡我的職責,老實地說出我對你岳母那嫉妒妄想的可能原因而已。你要怎麼做,那完全是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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