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口渴畏懼症的前世療法
在對前世回憶的真假與各種可能做了一番探討後,接下來要面對的是「前世療法」這個更實際的問題。英國有一位精神科醫師凱謝(D.Kelsey),比魏斯更早從事前世療法,而且出了一本病例報告式的《多次生命》(Many Lifetimes)。
凱謝曾治療一個患有「口渴畏懼症」的病人。病人說他打從有記憶起,就受到一種強迫性乾渴症的折磨,不管走到哪裡,除非確定自己口渴時有飲料可以解渴,否則就會變得焦慮不安。這的確是一種奇怪的毛病。
凱謝在將病人催眠,讓他回到「前世」後,病人突然開始奇怪地抽搐,不久,抽搐變成頭部和軀幹的痙攣,樣子活像雙手被撐開捆綁,而他正不斷掙扎地想脫逃般。他的頭一直往後仰,直到脊椎骨變得不能再彎,口中並發出半是呻吟、半是哭嚎的慘叫聲,然後喘着氣,在嘴裡咕噥:「他們正用一把刀子……割斷我的舌頭。」
凱謝說他當時正忙著照顧病人,免得他從躺椅上摔下來,因此,對病人的前世回憶只能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時間是一九三八年西班牙內戰期間,他參加某個地下抗暴組織,在敵後傳遞情報……但不幸被捕。敵人嚴刑拷打他,逼他說出同志的名字。他們在一間小石屋裡慘無人道地打他、踢他,後來,折磨他的四個敵人顯然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突然決定要迅速撤離該地。他的腳早被他們捆綁,現在他們又把他的雙手綁在牆上的鐵環裡,然後割掉他的舌頭……既然他不肯向他們透露情報,那也別想透露給任何人。經過好幾個小時後,他飽受疼痛與乾渴的折磨,最後孤獨地死去。而他對水的渴求也變得越來越強烈……。」
凱謝說他很難將病人喚回今生,當他第一次去抓病人的手時,病人誤以為他是前世的迫害者而變得非常暴戾。後來,凱謝讓病人慢慢服從他的暗示,病人才開始認清自己此刻的身份及周遭的事物。病人要求喝水,凱謝倒了滿滿的一大杯給他,他一口喝光後,又連續要了第二杯、第三杯,最後竟吼道:「把水壺拿來!」
凱謝這時才知道病人還未完全清醒,仍受到前世致命乾渴的折磨,於是又讓他躺回躺椅,給他暗示,慢慢由二十倒數到一,才將他完全帶回此時此刻。當病人完全清醒後,驚訝地說:「我現在一點也不渴了!」而他那怪異的「口渴畏懼症」也就不藥而愈。
這的確令人印象深刻。相信前世者會說,在雙方都無法證明前世存在或不存在的情況下,這樣逼真的前世回憶,特別是這樣的治療效果,不是值得我們嚴肅看待嗎?當我們從前世回憶進抵到前世療法時,面對的其實是不同的問題。要了解這個問題,我們需對催眠療法乃至心理療法有一些基本的認識。
催眠暗示與療效的因果
催眠療法有很多種,其中有一種並不挖掘病人的過去,而只針對症狀給予催眠暗示或催眠後暗示。譬如米瑞斯所提到的一個案例:
一名公司主管罹患嚴重的全身性皮膚炎,治療好幾個禮拜都未見起色。他變得沮喪、易怒、難以工作,幾乎整天都瞪着自己出了毛病的肌膚,一再抱怨症狀沒有絲毫改善。後來,他接受催眠療法。在催眠時,米瑞斯給他如下的催眠暗示:「你張開眼睛看看你皮膚上的疹子,你看看那些疹子,你看,你看!它們開始在消失了,它們消失了,消失得越來越多,當你看到它們消失時,你的手臂就垂落到沙發下……。」 如此利用催眠暗示誘發病人症狀改善的「幻覺」,經過兩次治療後,病人皮膚炎的症狀即獲得改善,快速復原。
這種催眠暗示療法可施用於焦慮、憂鬱、畏懼等精神官能症、皮膚炎、偏頭痛、潰瘍、肌肉骨骼酸痛、氣喘、婦科毛病、關節炎等心身症,以及戒煙、戒酒等。事實上,魏斯在《生命輪迴》裡所提到的以前世療法治好的各種病症,也都有直接用催眠暗示療法治好的報告,而它們都不必扯到前世。
在《生命輪迴》裡,魏斯提到他治療的一個中年女病人夏瑪,夏瑪有好幾種毛病,長期胃潰瘍是其中之一。魏斯說,他以催眠進行前世回溯,夏瑪「回想起她曾是倫敦一家大醫院的護士,當時可能是十九世紀,在她巡房時,一名軍人突然闖入,朝她的胃和胸部開槍。診療後,她的胃潰瘍開始好轉,再度清楚體驗到前世與今生間的因果關係。」魏斯顯然是想告訴讀者,夏瑪因想起前世「胃部遭槍擊」的經驗(因),而治好了胃潰瘍(果)。
直接用催眠暗示療法也可治好胃潰瘍,但其因果關係的建立卻不是這麼馬虎。譬如馬庫士所提到的一個實驗:二十個經X光檢查確認患有中度嚴重胃潰瘍,且最少有六年病史的病人,分成實驗組與對照組兩組,兩組病人在年齡、社會背景及宗教等方面都類似,實驗組接受催眠暗示(鬆弛)療法,並教他們自我催眠法;而對照組則沒有接受催眠暗示療法,但繼續接受原先的藥物治療。幾個月後,兩組病人都照X光,由三個不知情的醫師根據X光判斷胃潰瘍是否改善,結果在被判定病情獲得顯著改善的病人中,有八個是接受催眠暗示療法的實驗組,另四個則來自對照組。醫師因此說,催眠暗示療法對胃潰瘍病情的改善有「因果」關係。
不相信前世的醫師會說:魏斯也念過醫學院,做過科學實驗,為什麼夏瑪「前世的胃部槍傷」和「今生胃潰瘍病情改善」的模式,能讓人「清楚體驗」其間的因果關係呢?這種說法實在有「將讀者當小孩子哄騙」 的嫌疑。
對創傷性事件的情感發洩
另一種催眠療法則需讓病人「重返過去」,就像魏斯所說,「回到症狀開始的時刻」。但這個時刻卻是今生,而非前世。
有些病人的症狀有明確的開始時刻,這比較好處理。譬如精神醫學的經典Comprehensive Textbook of Psychiatry所提到的如下病例:
一個年輕的士兵參與一場激烈的戰鬥,在那場激戰裡,他隊上的不少同袍,包括他最好的朋友都壯烈犧牲了。他雖然僥倖生還,但在撤退後,兩腿卻突然變得麻痺,不能走路。醫師檢查他的兩腿並無受傷跡象,詢問之下才知道他原是隊上的醫護兵,在奉命撤退時,他被迫放棄身邊一位受傷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好友的傷兵。很顯然地,他現在的雙腿麻痺不能走路,很可能是以「隱喻」的方式在表達他不想離開好友身邊的願望。於是醫師將他催眠,讓他重返(回憶)那場戰鬥,並暗示他再仔細看看身邊那位受傷的同袍。在催眠回憶中,他說他看到對方的臉是朝下的,而且已經動也不動了。當他從催眠狀態清醒過來,體認到他的好友在那時已經死亡,他已無能為力後,心中的罪惡感即獲得紓解,而他雙腿麻痺的症狀也隨之奇蹟般地消失。
但在大多數時候病人都不知道他現在的症狀跟過去的什麼經歷有關,此時,醫師就要以催眠回溯法費心地去挖掘所謂「被遺忘」的經驗。譬如馬庫士提到的這個病例:
一名十九歲的男子,對黑暗有一種強烈、非理性的畏懼,但卻又不知道自己這種畏懼從何而來。為了解除痛苦與困惑,他接受催眠療法。當他回溯到三歲時,想起了一件往事:他在一條黑暗的長廊裡驚惶地奔跑,而他那憤怒而患有梅毒的父親則在後面緊追不捨。當病人在描述這幕情景時,情緒顯得相當激動。在他發洩了情緒,並對自己恐懼黑暗的可能病源有了新的認識後,他的懼暗症也就消失了。
這兩個病例的療效都建立在重新憶起被遺忘的創傷性往事,然後獲得情感的滌濾與淨化上頭。根據心理動力學派的說法,某些往事之所以被遺忘,並非全然由於時日久遠,更可能是它們讓當事者感到痛苦或罪惡,為了「保護」自己,在事發之後,當事者會「主動」將它們及伴隨的情緒驅趕出意識層面,也就是潛抑到潛意識裡,使他「不再想起」。但積壓的情緒不得發洩,日後仍會「轉化」成身體症狀,或讓當事者產生莫名的焦慮、恐懼,這些身體或心理的症狀通常是過去創傷事件的「象徵性」表現。治療的方法就是讓病人「回到過去」,將它「說」 出來,發洩該事件所伴隨的鬱積情緒,就好像切開皮膚下的膿瘍,將膿引流出來般。
催眠下的前世療法,基本上循的是這個路線,只是它認為那個創傷事件是來自「前世」。要辨證其真偽,我們需對所謂的「創傷性事件」有進一步的了解。
回憶是假的,但仍然有療效
佛洛伊德早年曾用催眠術治療歇斯底里症(後來則改用自由聯想法),在他和布勞爾醫師(J.Breuer) 合著的《歇斯底里研究》裡曾舉了不少病例。隨着診療經驗的增加,他慢慢發現當他要病人「回到過去」時,病人憶起的創傷性事件很多都跟「性」有關。譬如下面這個病例:
一個女歌唱家突然出現手指尖麻刺感的症狀,在確定不是生理因素引起後,佛洛伊德將她催眠。病人回憶起小時候寄居於姨媽家時,患有風溼的姨父要她替他按摩背部,不敢抗拒的她只好用手指去揉捏姨父的背部,但躺在床上的姨父突然掀開被單,伸手抓住她,想將她按倒在床上,她嚇得連忙縮手,逃離姨父的臥室。而在最近,她寄居於另一位舅父家,有一天,當她用手指彈鋼琴並唱歌給舅父聽時,懷疑她和舅父「過分親熱」的舅媽突然不悅地出現,使她嚇得連忙合上琴蓋,匆匆離開。這兩個創傷事件都和「手指」有關,也都和「性」有關,它們正是造成病人手指尖麻刺感的根源。
由於這些診療經歷,而使佛洛伊德認為歇斯底里症主要來自童年時代的「性創傷」。當時就有人批評佛洛伊德,說這些性創傷回憶可能是病人捏造出來用來取悅佛洛伊德,或者他暗示病人說出來的。後來,因為這類受到性誘惑、性侵犯、性凌虐的「童年回憶」實在太多了,而使佛洛伊德自己都認為它們「並不可靠」,很多可能只是「幻想」,也就是「伊底帕斯情結」的改裝——想跟母親或父親睡覺的欲望扭曲成被保姆、其他成人誘惑或侵犯的幻想,並被病人信以為真,佛洛伊德將這種恍若真實的幻想稱為「遮蔽性記憶」(screen memory)。
「遮蔽性記憶」並不限於性方面。佛洛伊德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裡曾提到一個有趣的個案:某個病人說他對出生後一個星期內接受洗禮的經過仍保有清晰的記憶,包括那棟房子、下樓去行洗禮時經過的樓梯,特別是樓梯口的那個檯燈、身材高大穿着黑袍的牧師,以及他的頭如何被一股腦兒浸入澡盆的水裡等都記得一清二楚。後來病人向母親說起這個「清晰的回憶」,他母親卻說「根本沒那回事」,因為他既不出生在那棟房子裡(他五六歲時才搬過去的)、樓梯口沒有什麼檯燈,施洗的牧師身材也不高大、洗禮時嬰兒的頭也沒有全部浸在水裡。雖然「沒那回事」,但病人卻繼續「享受」此一回憶,在進一步分析後才知道,病人是個信奉基督教的猶太人,但卻常因被懷疑不是基督徒而苦惱,他對於洗禮的「遮蔽性記憶」乃是來自他常被懷疑是個猶太教徒的補償作用(記憶中的檯燈則跟病人性窺視的挫折有關,這裡就不提了)。
總之,心理治療學界很早就公認,病人在催眠或自由聯想下所回憶起來的往事或創傷,雖有助於理解病人症狀的可能根源,並經由心理作業而帶來療效,但那些回憶並不一定是「真」的,只是「有意義」而已。
病人的前世回憶與今生困境
在對催眠療法和它如何發揮療效有了基本的認識後,我們再來看看魏斯所倡導的前世療法。
在《前世今生》與《生命輪迴》二書裡,魏斯醫師舉了不少他用前世療法治好的病例,稍加整理,可以發現病人今生的症狀或困境和他們的前世回憶間具有如下的關係:
今生症狀(困境) 前世回憶
對水感到恐懼 被淹在水裡,不能呼吸
頸背部斷續抽痛 被刺傷,傷在後背
長期懼高症 被人從塔頂推下
痛風性關節炎 撞上籬笆,膝蓋碎裂感染
長期胃潰瘍 胃部遭槍擊
小腹腫痛、停經 懷孕,胎位不正而死
喉嚨痛、沙啞 被利刃刺進喉嚨
左側偏頭痛 頭部左側被亂棍毒打
哮喘,鼻塞 被綁在火柱上燒,濃煙嗆人
對女兒有厭惡感 女兒是她前世的情敵
夫妻失和 丈夫殺死不貞的妻子
厭惡性生活 因性墮落而痛苦
肥胖 骨瘦如柴,餓死
從這個表可以清楚看出,病人的前世回憶和他今生的症狀或困境間都具有某種「有意義」的關係。這種「意義」到底是表示前世回憶是「真」的?或只是今生症狀的「隱喻」呢?魏斯認為那是「真」的,但多數專家卻有不同的看法,譬如和魏斯同在邁阿密,本身是心理治療學家、更是多重人格專家的華納(S.Warner),在看了魏斯醫師的書後,說:「我不能說這些經驗是真實的前世回憶,它們可能是一種類似遮蔽性記憶的資料——以間接的方式來描述一個問題。」
事實上,不少有上述症狀的病人,也常會說「我頭痛得就好像有一只老鷹用它的爪在抓我的頭皮」、「好像被人用鐵錘敲打著腦門」、「胃裡像吞進一堆鐵釘般難受」、「我呼吸困難,就好像掉到水裡,快淹死了」。這些「好像」,是醫師在門診裡一再聽到病人對自己症狀的比喻,也是一直縈繞在病人下意識裡的一個想法。在治療者「回到前世」 或「回到症狀開始的地方」之催眠暗示下,病人將他下意識裡反芻已久的想法加油添醋,改編成一個隱喻式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也相當可以理解。
卡里敦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史巴諾更直言指出,這些前世回憶純粹是「由期待所誘發出來的幻想」,是治療者的偏見和病人的興趣相輔而成的產物。每個人對自己的生命和困境都需要一種解釋,而前世療法則提供了一種解釋,解釋對不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會受到某些人的歡迎。
以象徵方式表達問題和需要
目前在加州有一個「前世回憶及治療學會」(Association for Past-Life Research and Therapies,簡稱APRT),在一九九二年年底時,會員約有七百名。它雖是一個國際性的組織,但成員良莠不齊,除了有合格的精神科醫師、心理治療師外,更有占星家、靈媒、「新時代」(New Age) 宗教性運動的信徒,甚至還有一個看門人。其品質相當令人懷疑,這主要是在加州從事催眠療法根本不需要什麼執照,純粹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
極少數精神科醫師或心理治療師雖也會採行前世療法,但並不像魏斯那樣認為病人的前世回憶是真的。譬如紐約的一位心理治療師歐本海(G.Oppenheim)就說,病人在催眠下的前世回憶是「有價值的資料,但也只對治療有價值。你可以將它視為文學式或隱喻式的告白,它來自病人的潛意識,對病人來說,它有某種真實性;對治療來說,也有某種真實性,因為它表達了病人的問題和需要。」
密蘇里春田市的神經外科醫師兼心理學家謝里(C.N.Shealy),也經常以前世療法來治療病人,而且認為療效很好。但他說前世回憶只是真實生活的「鏡中影像」,一個心理治療師的職責是讓病人下意識裡的某些東西現形,而前世療法正具有這種作用。他說:「前世回憶就像病人所創造出來的象徵性故事,它幫助病人對自己目前的問題獲得某種領悟。說『一六○○年的唐璜做了什麼』比說『一九六九年的我做了什麼』容易得多,它可以擺脫責備和罪惡感。」
謝里曾舉了一個他治療過的病例:
某位因脊柱受傷而身體麻痺的婦人,為了想減輕劇烈的疼痛而來求診。病人對造成她脊柱受傷的真正原因已失去記憶(也許是因為太痛苦了),但卻認為那是她在幫丈夫清理槍枝時,不慎射傷自己所產生的意外。謝里在將她催眠後,病人回憶起她的一個前世:她說她是英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安妮.波林(Anne Boleyn),而她對安妮的種種也做了相當令人信服的描述:諸如她如何被關在倫敦塔,又如何在亨利八世的一聲令下被斬首等等。
這些前世回憶當然有可能是來自病人過去的閱聽經歷,但令謝里感興趣的是這個回憶其實是病人對造成自己殘廢真正原因——被丈夫射殺的一種隱喻式告白。在病人恢復清醒後,謝里即當面告訴病人,說這個前世回憶意味著她丈夫射殺了她,最少她的潛意識是這樣認為的。在經過此一提醒後,病人立刻回憶起在一切變得空白(喪失記憶)之前,她跟丈夫曾有過一番激烈的爭吵。而在想起真正的創傷後,她那難忍的疼痛就消退了不少,最後還跟丈夫離婚了。
這個例子清楚地告訴我們,前世療法的精髓與奧妙何在。
什麼力量在發揮療效?
當然,讓魏斯相信病人前世回憶是真實的最大理由是病人都好了。這的確值得注意。但醫療發展史告訴我們,大多數的療法都屬「王婆賣瓜」,在剛問世及宣傳期間,都聲稱具有神奇的療效,但在大量及長期追蹤之後,卻又都變成不過爾爾。不僅數年前在台灣風行的「病理按摩」如此,連催眠療法、精神分析療法、行為療法、認知療法等,也都難逃這個命運。事實上,匹玆堡大學醫學院已對魏斯所宣稱的「神效」感到好奇,正和他合作對病人做長期的追蹤調查研究,看看是不是真的符合醫療定義裡的「有效」。
但即使有效,也不意味病人的前世回憶就是真的。因為用前世療法治好的病例,都不出心身症和精神官能症這兩大類病症,而這兩大類疾病向來就被認為跟心理因素有密切關係,只要消除病人負面的心理因素,強化他正面的心理因素,不管用什麼療法,也都能帶來一定甚至神奇的療效。
事實上,現代的「心理神經免疫學」(psychoneuroimmunology)已慢慢注意到一個人的心靈狀態會如何影響他的神經和免疫系統,並從而影響身體的健康和疾病的復原。魏斯在《生命輪迴》裡,也提到「心理神經免疫學」,這表示他認為前世療法的療效多少也與此有關。而為了表示心靈力量的「偉大」,他還舉了他用「圖視凝想法」治好的一個病例:某位女病人的右乳房長有兩個腫塊,原本要動手術切除腫塊。但魏斯教她圖視凝想法,「想像」出現治療的光去摧毀腫塊,同時教她自我放鬆和冥想的技巧,結果病人的乳房腫塊竟奇跡般地消失了!(這樣的療效確實也有人報告過,特別是這個病人的乳房腫塊並未做切片檢查,根本無法確定它是良性還是惡性,是否與荷爾蒙有關,而且魏斯也沒有告訴我們,腫塊到底有「多大」?)
圖視凝想法是西蒙頓(C.Simonton) 發明的,他要癌症病人在接受正規療法的同時,「想像」有數百萬道如子彈般的光芒,正在穿透、射殺他體內的癌細胞;或者「想像」體內的白血球猶如屠龍武士組成的大軍,正用利劍圍攻那如毒龍般的腫瘤,最後把毒龍殺死。有報告指出,以正規療法配合這種圖視凝想,能使癌症病人的存活月數增加一倍,少數病人體內的腫瘤甚至獲得完全的緩解。
心靈的確具有不可輕忽的力量。但這些報告都強調那只是「想像」,連魏斯也說他要病人做的是「想像」——亦即那不是「真」的,光靠「想像」就有助於症狀的改善或消失。
但在前世療法這個範疇裡,為什麼魏斯要堅持說病人的那些前世回憶是「真」的,而不是「想像」呢?我們終於必須觸及前世療法最基本的療效來源,也就是「信念」的問題。
「你必須相信它是真的!」
很多宗教都在提醒我們:「信就得救」「信就得永生」。魏斯的前世療法不僅讓病人「得救」,而且「得永生」,但這主要都是建立在信念上。
研究「安慰劑」的專家索貝爾(D.Sobel)曾提到下面這個故事:
有一位醫師接到藥廠寄給他治療氣喘的某種新藥。因為文獻上說這種新藥的療效很好,所以他決定一試,而在某個病人的處方裡給了這種新藥。結果病人下次來時,透露說他覺得「好了很多」。醫師想知道這是病人病情的自然好轉還是新藥的療效,所以又改用以前用過的老藥,結果病人下次再來時,卻抱怨說他的病情惡化,而希望醫師再開上次給他的那種新藥。醫師因此認為這種新藥果然神效,於是向藥廠訂購了一批。沒多久,藥廠竟來信道歉說,上次寄給他的藥因忙中有錯而寄錯了,那實在不是什麼治氣喘的新藥,而只是一種「安慰劑」(也就是並無藥理學上的治療作用,而只對病人的心理有安慰作用)。
為什麼會有這種奇妙的現象呢?索貝爾認為那是因為醫師先對「特效藥」產生了信念,在無形中把這種信念傳遞給了病人,而病人在這種信念的感染下,覺得病情果真好了很多。
醫療是一種科學,但也是一種藝術。如何針對病人的需求提供他們希望,如何塑造治療者的權威以增加病人對他的信念,更重要的是,治療者如何先堅定自己的信念,相信自己是對的,並將它感染給病人,一直是一門重要的醫療藝術。這種藝術在古老的巫術療法、祈禱療法、民俗療法裡一直受重視,且獲得淋漓的發揮,它對某些人也一直有程度不一的療效。
在古希臘,很多神廟都有替人解答疑難及治病的祭司,其中有一種治療模式如下:病人在四處求醫無效後,風聞此「廟」活人無數,於是懷著虔誠的心,長途跋涉來此就醫。祭司暗示他能在夢中與神溝通,神會給他指示。於是病人在神廟中祈禱、過夜,第二天向祭司報告在夢中與神「會晤」的經過。祭司告訴他這些經驗都是「真」的,然後提出解釋,或者開些藥方,而病人則懷著感激的心情離去。幾乎所有的心理學家和人類學家都指出,期待、虔誠與信念是這種治療模式發揮療效的最大因素。
魏斯的前世療法與此有頗多類似之處:他出版通俗讀物,讓大家知道他「活人無數」,於是有人長途跋涉來找他治病。他暗示病人說在催眠後將回憶起前世,並找到症狀的根源,於是病人懷著虔誠的心讓他催眠,然後向魏斯描述他的前世。魏斯告訴他這些經驗都是「真」的,並提出解釋,或者開些藥方,於是病人懷著感激的心情離去……。
信就得救,魏斯很顯然地是在重拾這種古老的醫術。
披著科學外衣的現代巫師?
當然,一個治療者最大的關注是如何讓病人痊愈,「不管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信念療法若是能增加病人的治愈率,似乎也無可厚非。
但為了增加病人或自己的信念,魏斯在論述時卻出現了頗多可議之處。其犖犖大端者如下:
就像我們在前面所說,多數專家都認為病人的前世回憶乃是他今生症狀或困境的一種「遮蔽性記憶」或「隱喻式告白」,也就是在因果關係中,今生症狀是「因」,而前世回憶是「果」。但魏斯主張病人的前世回憶是「真」的,這無異將整個因果關係顛倒了過來,也就是前世經驗是「因」,而今生症狀是「果」——病人有長期胃潰瘍的原因是他前世胃部遭受槍擊。
雖然魏斯的前世療法目前仍只局限於他能治好的心身症和精神官能症,而還未擴及像色盲、耳聾、膽道閉鎖、腎結石、肝硬化、乳癌等疾病(如果魏斯能將這類病人催眠,找出他們前世的「病因」,並加以治愈,那真是功德無量),但他的「病因論」不管是在否定或補充現代醫學,都等於是要將我們帶回原始的巫術醫療時代——亦即將疾病歸因於神秘的「超自然因素」。他說某甲得了恐水症是因為他前世是溺死的,或者某乙得了痛風性關節炎是因為他前世摔傷膝蓋破裂所致,這跟乩童說某丙的精神分裂是因祖墳風水不好、某丁的家庭迭遭變故是因他死去的女兒吵著要嫁人,在觀念上幾乎是一樣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魏斯向我們透露,在他利用催眠術讓凱瑟琳回憶起前世後,不時有所謂的「幽冥大師」透過凱瑟琳之口,說出某些生命的真諦,諸如:「人生是無盡的,我們不曾真的死去,也從未真的出生,我們只是度過不同的階段,沒有終點……」同時告訴他,「我們所說的這番話是為了你」,並勉勵他,「你做得很正確」。魏斯後來的轉變跟這些啟示顯然有密切關係,但這跟乩童說他得到「神明的指示」,神明告訴他要「如何如何」,似乎也沒有什麼兩樣。
「催眠是使病患進入魔法森林,讓魔樹治療他。雖然催眠能讓病患進入神奇的魔法森林,但是他一定要吃掉魔樹所長出來的聖果才能痊愈。」這是魏斯在《生命輪迴》裡所講的一段話,魔法、魔樹、聖果……這種口吻讓人想起的不是醫師,而是巫師。
魏斯是不是坐在邁阿密的冷氣房裡,披着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外衣的現代巫師?這當然只能留給讀者自己去做判斷。
不要胡亂植入記憶
但精神科醫師、心理治療師還是和乩童、巫師不同。當一個精神科醫師或心理治療師向一般民眾說前世回憶是真的時,一般民眾會認為它已得到「科學的證明」,最少是「相當的證明」。但從上面的介紹可知,根本不是這回事。這時候,不管這位醫師或治療師用心多麼良苦,他都難逃違背其職業道德的指責。
今年(一九九四)一月,《中國時報》寰宇版有一篇《請勿胡亂植入記憶》的報導,大意是說:加州有一位廿三歲的女性荷莉,因患有厭食症而接受心理治療師伊莎貝拉的治療。伊莎貝拉告訴她,有八○%的厭食症是因童年時期受性騷擾所致。結果,在治療數個月後,荷莉開始想起自己在五到八歲時,曾被父親葛利騷擾和強暴過十餘次。後來,伊莎貝拉更在羅斯醫師的協助下,以催眠藥物sodiumamytal將荷莉催眠,結果在催眠狀態中,荷莉回憶起被父親性侵犯的更多細節,譬如父親強迫她和家裡的狗口交等。
在藥物催眠後第二天,荷莉即當面指控父親強暴她,而伊莎貝拉和葛利的妻子也督促他,為了他女兒好,他應該趕快「認罪」。隔天,妻子即遞給葛利一紙離婚書,而性騷擾的傳聞傳到葛利工作的酒廠後,葛利竟因此而被酒廠解職。
覺得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葛利,一狀告到法院裡,控告伊莎貝拉和羅斯利用催眠將莫須有的亂倫想法灌輸到他女兒的腦海中。在法院舉行聽證會的過程中,哈佛大學的厭食症專家波普說,兒童時期的性凌虐和厭食症的發展「沒有關係」;而賓州大學的心理系教授奧尼則說,催眠(藥物)「沒有確定真相的功能……但病人會變得敏感,且接受訪談者提出的內容和評斷」。結果,兩位治療師在「並無惡意,但確有疏忽」的認定下,被判賠償葛利五十萬美元。
根據報導,美國有一群因受未經證實的心理醫術而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士,已成立了一個「錯誤記憶症候群基金會」,專門協助控告那些「胡亂植入記憶」的治療師。而目前美國這類官司約有三百件,律師估計未來十年內數目還會不斷增加。
有人認為這個判決太過嚴苛,但既然標榜自己是精神科醫師或心理治療師,那他就不是巫師、靈媒、乩童、占星家、算命的或小說家,他無法逃避別人對他「科學實證」的要求。最少,病人認為他是「比較科學的」。
其實,我們在前面早就說過,即使是「今生回憶」也有很多是虛搆、扭曲的,一個有良知的治療師在向病人解釋這些回憶是否真實時應該小心翼翼。今生回憶都如此,更何況前世?令人感興趣的是,如果前世療法使他人蒙受不白之冤(譬如一個胃潰瘍的女子回憶起現在的丈夫就是前世用槍「射穿她胃部」的男子),而對簿公堂時,在「前世」與胃潰瘍的發展「沒有關係」、催眠並不能「獲得真相」的證詞下,當魏斯面對的不是對催眠、精神醫學一無所知的一般民眾,而是比他知道得更多的同行時,他要怎麼辯白呢?請出「幽冥大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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