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意義,使我們傾向於唯心夢觀
夢裡人生佔了人生的十五分之一,據保守估計,在這「另一種人生」裡,我們至少作了十萬個夢,雖然大多數的夢都在我們醒來後忘得一乾二淨,但仍有下少的夢留給我們相當深刻的印象。
在第一章介紹古今中外的十大夢觀時,我們曾經提到其中的魂遊派、天啟派、超感派屬「唯靈夢觀」,日思派、情結派與洞識派屬「唯心夢觀」,而刺激派、幻覺派、清掃派與程式派則屬「唯物夢觀」。如果我們承認,真實人生的樣貌豐繁而多變,唯靈、唯心或唯物主義都無法單一地對它做詳實的描述,那麼做為「第二種人生」的夢,當然也不例外。
但就像多數人在描述真實人生時會傾向於唯心論,認為一個人的人生乃是他在善與惡、理想與慾望、尊嚴與羞辱、理性與感性之間所做的抉擇般,多數人也認為夢是在反映一個人的人格或心理狀態,美國文豪愛默生說:「巧人讀夢以瞭解自我」,正代表此一觀點。
這當然有部分的真實性,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每一個人在夢中都比在真實人生裡更加「身不由己」。佛洛伊德說:「夢是通往潛意識的輝煌大道」,佛氏提出潛意識及夢運作的諸般理論,嘗試找出主導荒謬夢境的合理夢思,在唯物主義大行其道時,重新揭示了夢的「自主性」與「意義性」,這種人文主義精神固然值得喝釆,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精神分析學、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乃至所有的唯心夢觀,仍不足以解釋所有的夢。
無可諱言地,本書對夢的介紹是傾向於唯心夢觀的,這當然涉及夢的「意義性」問題,但追求意義並不能成為我們漠視科學事實的藉口。事實上,我是覺得只有建立在科學根基上的意義才是經得起考驗的「意義」,這也是我一方面花大量篇幅去介紹「靈異之夢」,但又提出種種反證的主要原因。
劃清夢的科學面與哲學面
我們在討論夢時,應充分清楚它的科學面與哲學面,在實驗室裡,藉腦波儀及其它儀器之肋,來記錄各種可觀察、可反覆驗證的變化,這是夢的「科學觀察」;而夢的解析工作,不管是用什麼方法企圖向他人闡釋「夢的意義」,則是一種哲學,因為所謂「意義」乃是哲學的範疇。
佛洛伊德在《夢的解析》裡,曾提到他的弟子費連奇所報告的一個夢例:一位老紳士因為在睡夢中縱聲大笑,而吵醒身邊的太太,太太問他在笑什麼,老紳士說他剛剛作了一個夢:「我躺在床上,一位我認識的紳士走入房中。我想把燈點亮,但卻辦不到。我一次又一次的嚐試,但都不成功。然後妳從床上下來幫助我,但妳也一樣辦不到,由於妳穿著睡衣在外人面前覺得不好意思,所以妳只好又回到床上去。這一切是那麼的好笑,所以我忍不住大笑。妳在旁邊問我:『你笑什麼?你在笑什麼?但我還是一直大笑,直到醒來。」
其實這個夢一點也不好笑,但作夢者卻在夢中「大笑不停」,以致把太太吵醒。佛洛伊德根據當事者的個人生活資料,做了如下的解釋:原來這位老先生患有動脈硬化症,在作夢前一天,他的腦海中可能浮現死亡的意識;而在入睡前,他嘗試和太太性交,不過卻失敗了。夢中進入房間的那位紳士可能是「死亡」的象徵——死神已經接近了,他想再點燃生命之光(把燈開亮),但卻無法如願。另一方面,生命之光也有性能力的含意,他太太所穿的睡衣(neglige)暗示了她對他性無能的寬懷而諒解(ennegIige),她從旁協助,想幫他「扭亮生命之燈」,但也一樣辦不到。這個夢的隱意充滿了死亡與憂鬱思想,但卻經過偽裝,應該有的「哭泣與哀傷」被不可抑制的「大笑」所置換,佛洛伊德說這種過分誇大的「大笑」,乃是因潛抑而來的情感倒置。
佛洛伊德的解釋看似合情合理,但我們不要忘了,這是一種哲學式的解釋。在介紹「清明之夢」(第十一章)時,我們曾提到一個實驗,研究著發現即使能隨心所欲編織夢境的清明夢者,也無法在夢中「點燃」或「扭亮」燈光。要比較「科學」地說的話,那位老紳士無法「把燈點亮」(在夢中,他太太也辦不到),乃是在顯現人類「夢能力」的極限,它是任何人都無法在夢中辦到的。
但即使有了這種科學認識,並無礙我們對夢做上述的哲學解釋。只是我們必須認清楚,釋夢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文化活動」,而非「科學活動」。
以欣賞、讚嘆的眼光看夢
基於這種認識,我覺得我們對夢最好能把握下面三個原則:
1.不要對夢做過度的解釋:
印第安人夢見神父偷了他田裡的南瓜,就氣沖沖地要去控告那位神父;而阿閃提人夢見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苟合,就認為妻子犯了通姦罪。這都是「夢乃是靈魂出遊」的夢觀所衍生出來的過度解釋。
一般說來,唯靈夢觀特別容易對夢做過度解釋,清初大儒朱竹垞夢見「池塘裡只剩下兩隻鴨子」,當天他女兒送來兩隻煮熟的鴨子,他深覺不祥,結果竟至一命嗚呼(詳見第二十章),這也是太執著於夢中的天啟,過度解釋的結果。
事實上,唯心色彩的夢觀也常對夢做過度解釋。剛剛提到的那位老紳士「點亮生命之燈」的夢,佛洛伊德就對它做了過度的解釋。過度解釋是很難避免的一件事,如何「適可而止」端賴個人的理性思考。譬如說你夢見你和老板發生嚴重的爭吵,唯心夢觀可能會告訴你,這表示你在潛意識裡討厭你目前的這份工作,你對老板有潛在的攻擊慾望。但在你想要「聽從」潛意識之聲前,你最好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是不是一種「過度解釋」?這種「解釋」跟醫生在量了你的血壓後說「你的頭痛是因高血壓而引起的」是很不一樣的。
2.不要對夢做唯一的解釋:
古代的釋夢天書像解讀密碼般,單獨析離出夢境中的某個東西,然後說它代表什麼,這種無視於夢境整體結構的釋夢法,我們只能將之視為是人類心智發展過程中必經的幼稚階段,只有歷史的價值,而殊少現代的意義。用這種方式「一個蘿蔔一個洞」地去釋夢,乃是真正的荒謬。
合理的釋夢不僅要顧及夢境的整體結構,而且還需考慮當事者的背景資料、最近的生活狀況等,甚至亦需仰賴當事者對夢境做自由聯想。但即使多了這幾個條件,從第十四章的介紹亦可清楚看出,每一個夢仍然可能有兩種甚至三種以上的不同解釋。這些解釋並沒有「對錯」之分,甚至也沒有「優劣」之別,因此,對一個自己認為深具意義的夢,不妨多參考幾種不同的解釋,然後再採擇「對自己最具啟示性」的那一種解釋。
3.以欣賞、讚嘆的眼光來看夢:
不要汲汲於思索夢的意義,或想從夢中獲得什麼啟示。比較健康而且比較有趣的夢觀應該是將夢視為展現於自己心靈視野中的夜間風景,其間有數不盡的奇花異草,「此景只應夢中有,人間那得幾回見?」像欣賞塵世美景般,抱著純欣賞的心情去看它們。或者將它們視為是在自己的心靈電影院放映的午夜場電影,有喜劇、悲劇、也有恐怖片、科幻片等,令人目不暇給:自己不僅是唯一的觀眾,而且還是導演、編劇兼演員,首先,我們就得為自己居然能有這麼傑出的能力發出讚嘆之聲。
一個演員在電影裡扮演惡棍、聖徒、懦夫或淫婦,並不表示他(她)在現實生活裡就是(或想做)惡棍、聖徒、懦夫或淫婦。每一個人都能分清電影與真實人生的異同,自然也應該能劃清夢境與真實人生的界限。而對夢的解釋,當然也像電影評論般,不限於一種,但每一種都能使這部電影顯得更豐饒。
「另一種人生」無法取代真實人生
在馬來半島的中部山區中,有一個叫帖彌兒(Temiar)的原始部族,他們有一種獨特而驚人的本領,能在夢中解決白天清醒生活中的某些問題。每天早上,大家聚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昨天晚上各自所作的夢,而部族的首領就像一個原始的心理治療師,一一為他們做夢的解析。這個部族中的每個人從小就被訓練要去控制自己在夜裡的夢思,甚至要主動誘發各式各樣的夢。透過這些「預先安排」的夢境,他們能免除很多清醒生活中的恐懼,而使存在於部族中的衝突大大地降低。譬如他們能隨心所欲地夢見擊敗他們的敵人,從夢中的勝利所獲得的安全感使他們不必發動真正的戰爭。鄰近的部族都對帖彌兒族這種建立於夢中的自信感到不可思議,而不敢隨便加以挑釁。
帖彌兒人這種「善於作夢」的能力,很像我們在第十一章介紹的「清明之夢」:除了清醒世界、睡眠世界外,帖彌兒人還擁有一個充滿創意的「夢世界」,對他們來說,睡眠不只是為了休息,夢也不只是有待遺忘的混亂思想而已,夢為他們提供了經驗另一個不同世界的機會,而從那個世界所獲得的知識又轉而回饋他們的現實生活。
相信很多人會對帖彌兒人的這種能力感到嫉妒,但我們不要忘了,帖彌兒人是「落後民族」,也許因為太會作夢,太耽溺於夢了,所以殊少文明建樹。「另一種人生」畢竟無法取代現實人生,所以奉勸各位,在夢醒之後,還是刷牙洗臉,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吧!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