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417 自由聯想下的深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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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或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派,在對病人進行心理治療時,解析代表潛意識衝突或潛意識意向的夢境,乃是必要的項目之一。而心理治療又多半耗日良久,因此,解析的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夢,而是一系列的夢。這種解析,由於醫師和病人往往都是頗具人文素養者,在傾心交談或唇槍舌劍中,其對病人心中塊壘乃至人類心靈丘壑的呈現,就像一部文學作品或文學評論般引人入勝。下面,我們就以榮格對某位病人的三個夢所做的解析為例,向大家做個介紹:

「返鄉之夢」的心理暗示

  我們先介紹病人A君的背景及他目前所遭遇的困境。A君四十歲,已婚,過去身心均相

當健康,目前是一所知名公立學校的校長,飽學而睿智,是專攻馮特心理學(psychology of Wundt,精神分析之前最重要的心理學派)的學者。最近他出現了一些惱人的精神官能症狀:經常感到眩暈、心悸、噁心,以及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力和倦怠感。症狀看起來像是「高山症」──當一個生活在平地的人,若爬到很高的高山上,就容易出現這種症狀;在瑞士,這是一種常見的病(A君是瑞士人)。但A君的症狀似乎有生理以外的其他因素,否則他也不會來就教於榮格了。

  榮格問他最近有沒有作過什麼印象深刻的夢?A君說,他作了三個夢。第一個夢是:

  「我發現自己在瑞士的一個小村莊裡,穿著黑色的長大衣,看起來很嚴肅,臂彎裡夾著幾本厚書。一群年輕的男孩子走過來,我認出那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們看著我,說:『這個傢伙現在不常出現在這裡。』」

  A君說夢中出現的「小村莊」是他的故鄉,要了解這個夢,我們必須挖掘A君的過去。原來他出身貧寒,父母是非常貧窮的農夫農婦,但A君從社會底層靠著一己的力量慢慢向上攀爬,而獲得今天這個高位。雖然已年屆四十,心中依然充滿野心和希望,想要更上層樓,獲得大學的教授職位,就好像一個從平地爬到二千公尺高處的人,看到前面四千公尺的高山 ,想要再爬上去。但他的潛意識可能已厭倦這種攀爬,甚至覺得已無法再爬得更高了。意識的對此缺乏了解,使他出現了類似「高山症」的症狀。

  這個「返鄉之夢」提醒他目前的心理處境。他穿著黑色長大衣,夾著厚書,表情嚴肅地出現在童年生長的地方,童年的友伴說他「不常出現在這裡」,暗示他忘了自己「來自何處」。將他帶回早年生活環境的夢,提醒他應該對目前的成就感到滿足,一個人的努力總是有它自然的極限的。

難以首尾兼顧的夢中火車

  第二個夢是:「我想我應該去參加一個重要的討論會,我的手上正拿著公事包。但我發現時間已經很緊迫,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於是我匆忙地尋找衣服,但帽子卻不見了,大衣也放錯了地方,我在屋裡找來找去,邊找邊叫:『我的東西在那裡?』最後總算穿戴齊全,火速離開家門,但卻又忘了帶公事包,只好再回頭,看看錶,已經就要來不及了。然後我奔向車站,但路面很軟,就好像踩在沼澤上一般,很難移動腳步。好不容易到了車站,卻看著火車剛剛離站。我注意到火車的鐵軌是像這樣子的(見圖)。

  我正站在A點,火車的車尾在B點,而火車頭則在C點。我看著長長的火車在S型的軌道上蜿蜒而行,心想:『如果火車司機駛到了D點,他夠聰明的話,就不應該加速前進,否則,還在曲線軌道上的後節車廂一定會被拋落到軌道外。』然後,火車頭終於駛到了D點,司機果然將蒸汽節流閥開到最大,引擎被拉動,火車開始急速前進。我目睹災難即將發生,火車就要出軌,於是大聲叫喊,就在這個時候,我從夢中驚醒。」

  前幾章說過,「趕不上火車」是常見的典型夢,但這個夢卻有更深刻的含義。火車就要開了,A君為可能趕不上而緊張著,但越緊張就越有著千般阻擾,好像有什麼在跟他作對般。這可以說是「潛意識意向」對「意識意向」的抗拒,A君要搭火車去參加重要的討論會,想更上層樓,但他的潛意識意向卻「不想去」,想留在家裡,所以出現了找不到衣服、忘了公事包、路面軟如沼澤等障礙,結果使他終於趕不上火車,「潛意識意向」似乎戰勝了「意識意向」。

  火車應該是直線前進,但夢中的鐵軌卻呈S型的曲線,A君擔心司機在駛到D點時,看到前面非常平直,就加足馬力前進,只顧「車頭」而不顧「車尾」,將釀成出軌的慘劇。這可以說是A君的潛意識對他的意識所提出的警告:若只專注於「滿腦子」的理想、抱負,而不考慮到拖在意識後面、個人長長的「歷史尾巴」,硬是「加足馬力直線前進」,則自己的人生也勢必脫軌。

  所謂個人的「歷史尾巴」,指的是包括個人的家庭背景、生活經驗、成長痕跡等「個體潛意識」,還有來自民族、文化歷史及整個人類經驗的「集體潛意識」。它是我們的精神遺產,也是生命的負擔。要做一個完整而圓熟的人,必須「首尾兼顧」。這個夢顯然是在提醒A君,不能被野心和抱負「沖昏了頭」,而應該想想自己的「過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象徵「有病之屋」的農舍

  在第三個夢中,A君夢見:

  「我到鄉下,在一間簡單的農舍裡,和一個年老的、充滿母性的農婦在一起。我向她提起計劃中的一次偉大旅行,我準備徒步從瑞士前往列普吉格(Leipzig)。她為我的計劃動容,我覺得很高興。就在這個時候,我朝窗口望去,看到一個低草地,農夫們正在那裡收集乾草。然後景緻突然改變,在背景裡出現一隻如惡魔般可怕的、巨大的蟹蜥(crab-lizard),牠先向左邊移動,然後又朝右邊移動,結果我發現自己就站在牠張開如巨剪的兩隻大螯間。接著,我的手上有一根棒子,我用棒子輕觸那怪物的頭,並殺了牠。我站在那裡,仔細端詳這隻怪物好長一段時間。」

  這個夢比前兩個夢來得複雜而怪異,要了解夢境中的某些情景,需要靠夢者的聯想。我們感覺到的是,A君在夢中又回到他童年成長的鄉下。但「一間簡單的農舍」是什麼呢?當榮格問A君對此聯想到什麼時,A君出人意料地說:「我想到巴塞爾附近的聖‧約伯麻瘋病院。」該病院是歷史非常悠久的麻瘋病人收容所,它也因西元一四四四年的一場戰役而出名,在該役中,瑞士的一千三百名前頭部隊重創了入侵的布甘第公爵三萬名軍隊,英勇的瑞士部隊浴血苦戰,雖然全員犧牲,但卻阻止了敵人的進一步侵略。在瑞士人的眼中,這一千三百名光榮戰死的士兵,一直被當做英雄看待。不過瑞士人也知道,這些英雄違背了上級的命令,上級原來命令他們不准出戰,需等所有的軍隊都到齊後再行攻擊。但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當他們看到敵軍時,就不顧上級的命令出戰,結果才全部犧牲。

  A君的聯想,讓我們發覺他其實是在一間「有病的屋子」裡,而他的「病」就像那一千三百名英雄般「冒進」,顧首不顧尾,結果全部戰死。這跟第二個夢正好前後呼應。

老農婦與乾草的聯想

  夢中「年老的、充滿母性的農婦」,很容易讓人想到她代表的可能是A君的母親,但A君聯想起的卻是他的「女房東」,這位女房東是個年老的、未受教育的古板寡婦,生活在比A君低下的社會氛圍裡。榮格認為,對A君來說,「思維」(intellect)是高尚的,而「感覺」(feeling)則是卑下的,所以這個老婦人象徵的乃是A君心靈中較卑下的部份,而她也可以說是A君的「內我」(anima,男人心中的女性心象)。

  A君向老婦人「提起計劃中的一次偉大旅行」,原來在現實生活裡,A君正野心勃勃地想到列普吉格去謀得一個教授的職位。在夢中,老婦人為他的計劃「動容」,A君對此的聯想是:「我喜歡在不如我的人面前吹噓說我是怎樣的一個人,當我和未受教育的人交談時,我喜歡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但不幸的是,我過去一直生活在卑微的環境中。」A君很在意自己卑微的出身,所以拚命想往上爬,他將「思維」置於「感覺」之上,「感覺」對「思維」所做的一切只能鼓掌叫好。

  但就在這個時候,夢中的他望向窗外,看到一群農夫正在「收集乾草」,這種粗活正是他小時候一做再做的事,夢思再度將他帶回卑微的過去。但A君在聯想時,卻想到他目前的

家裡,牆壁上也掛著一幅農夫收集乾草的畫,他說:「這是我夢中畫面的來源」。其實,這很可能是一種心理自衛,他的意思好像在說:「我夢見的只是牆壁上的一幅畫,它一點也不重要,我們不必太在意它!」這種欲蓋彌彰,似乎更洩露了他潛意識裡的隱痛。

巨大蟹蜥的雙重含意

  接下來,突然改變的景緻讓人有夢魘般的感覺。「如惡魔般可怕的、巨大的蟹蜥」似乎寓意深遠,本身也是心理學家的A君,熟知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他對此提出的解釋是:蟹蜥乃是母親的象徵,那「張開如巨剪的兩隻大螯」,象徵著母親「張開的雙腿」,而站在「兩隻大螯間」的他,手中拿著一根「棒子」(陽具的象徵),似乎渴望重返他的誕生之地,但「巨剪」也給他莫大的威脅。A君說這是潛意識裡「亂倫渴望」與「去勢焦慮」的雙重顯影。這種解釋雖然「有趣」而且頗具「巧思」,但卻和前面的夢境缺乏主題的連貫性。

  榮格認為,「蟹蜥」乃是一種「原型」。前面的夢景,都可以在現實生活裡找到同樣的東西,唯獨這個「蟹蜥」是現實生活裡所缺如的,它仿彿是超乎個人經驗之外的某種遠古怪獸,所以榮格認為,它是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之顯影。

  在各民族的神話裡,都有「英雄屠龍」的主題,此一主題的一再重覆出現,乃是因為它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一個「原型」。在A君這個夢中,「英雄」由他自己來扮演,而「

惡龍」則以「蟹蜥」的方式出現。「英雄屠龍」才是這個夢的主題,在有著一千三百名瑞士英雄戰死的「農舍」裡,向女房東吹噓自己「偉大的旅行計劃」,乃是英雄的「熱身運動」,我們甚至可以說,A君的前面兩個夢,也都具有英雄的主題,在那兩個夢中,他扮演的是學識高人一等的「知性英雄」。

  但集體潛意識裡的怪獸或惡龍,為什麼會以「蟹蜥」的怪異形態出現呢?榮格說,某些動物常可與人體產生類比關係,譬如「蟹」,它代表的是腹部的神經,而「蛇」或「蜥」則代表著延腦脊髓神經,「蟹」與「蜥」合而觀之,代表的是延腦脊髓及腹部神經,它與大腦中樞相較,是屬於「低下」而類似「尾巴」的部分,這跟第二個夢中的「火車頭」與「火車尾巴」前後呼應。重視「思維」而壓抑「感覺」的A君,像是一個只有「頭部」的英雄,當他一意孤行時,心靈中屬於「低下」與「尾巴」的部分,就會化為「蟹蜥」般的怪獸,起來反抗他,想反咬他一口。而這種潛意識的反抗,在現實生活裡即以眩暈、心悸、無力和倦怠等症狀出現。

  但這種反抗似乎註定是要失敗的,因為自認為是英雄的A君,在夢中輕而易舉地制服了「蟹蜥」──他用「一根棒子輕觸那怪物的頭,並殺了牠」。A君並未像神話中的英雄般,以寶劍屠龍,而只是用「一根棒子」,A君說:「就效果來說,它似乎是一根魔棒」,這根「魔棒」代表的是A君個人引以為傲的意念、智能和精明,他用這種東西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感覺的反抗。

  榮格問A君說:「在你殺了怪獸之後,你為什麼還仔細端詳牠好長一段時間?」A君說:「哦,那是因為你能這麼容易就處理掉這樣一頭怪獸,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呀!」A君依然陶醉在他的英雄美夢裡。

夢暗示了A君的悲慘結局

  在解讀了A君的三個夢後,榮格對A君的處境已了然於心,他對A君說:「看待夢的最好方法是將自己視為是個無知的小孩或青年,向已經活了兩百萬年的老人或母親請教說:『現在,妳怎麼看我?』她可能會說:『你有一個充滿野心的計劃,但那是愚蠢的,因為你一直違反你的本能在行事。你自己有限的能力阻擋了你的去路,你想用你思維的魔法來消除障礙,你自認為可以靠你的聰明才智將它清理掉,但相信我,它會讓你追悔莫及。』你的夢對你提出警告,你的作為就像那火車司機或中古世紀的瑞士英雄,在沒有背後的支持下就奮其愚勇往前衝,如果你再這樣做,那你將陷入災難之中。」

  可惜的是,A君覺得榮格把他的夢或問題看得太嚴重了。他認為這些夢乃是來自與現實難以相容的願望,而第三個夢的核心更是他無法實現的亂倫願望,如今他已意識到這個願望,而且也擺脫了它,現在他可以一無牽掛地前往列普吉格了。

  不久之後,A君果然動身前往列普吉格,想實現他的偉大計劃,但在三個月後,他就失去了職位,而過著悲慘的生活,美好的前景也劃上了句點。他像個「無知的青年」,沒有聽榮格這位「智慧老人」的忠言──更正確地說,他不把自己夢中所提出的「警告」當一回事!

  A君的這三個夢,有著類似的主題,透過上述的分析,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的意識生活存在著什麼樣的問題,以及這些問題的本質。像這樣把幾個夢當做一齣數幕的心靈演劇或一篇分成幾個章節的小說來詳加閱讀與分析,不僅有助於瞭解自我,而且饒富趣味,這才是真正的釋夢藝術,可惜並不多見。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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