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的系列解析法
偉大的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Proust)曾說,對同一個作者,我們只有在閱讀他的幾本著作後,才能發現他的特點和本質。這句話對夢來說也相當適用,單靠一個夢,我們很難下什麼斷言,只有在研究作夢者所作的數個夢後,我們才能為作夢者的心靈演劇描繪出較正確的輪廓。古來很多的「釋夢者」(包括佛洛伊德在內)往往單靠一個夢就管窺蠡測,「演義」出一大堆道理來,結果有時候就像「瞎子摸象」,光靠「摸一把」往往摸不出什麼名堂。
分析同一個人所作的一系列夢,好比做「拼圖遊戲」,將這個夢和那個夢互相比較,嘗試各種不同的解釋(像拼圖的組合般),直到所有的夢連成一氣,作夢者的「心靈面貌」自然會清晰地浮現。這種方法叫做「夢系列的解析法」(dream series method),它除了可避免「瞎子摸象」外,還有一個好處是,在這一系列的夢中,總有幾個是淺顯易解的,夢的內容直接透露了它的含義,我們可以從這些夢著手,找到進入作夢者心靈的最方便入口,然後再一步步去分析其他較難解的夢。
就時段來說,夢的「連續劇」有兩大類:第一類是在同一個晚上所作的數個夢,第二類是在較長的時間內(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涉及同一主題的數個夢。本章將先介紹第一類。
正常人一個晚上約作四到六個夢,但幾乎沒有一個人在第二天早上醒來後,能按照其先後順序記住這些夢,我們多半只記得醒來前所作的那個夢而已。如果一個人在同一天晚上會作四到六個夢,那麼這幾個夢是像連續劇般,一個接一個有情節的連續性呢?還是主題相同,但情節獨立的單元劇?或只是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亂七八糟的單元劇?在自然的情況下,我們只能依作夢者的「記憶所及」盡量描述,然後再加以分析。在非自然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將人帶到實驗室中,利用儀器偵知他在漫漫長夜中何時正在作夢,並及時叫醒他,要他立刻描述他剛剛所作的夢,然後再入睡;這樣我們就能完整地收集他在同一天晚上所作的夢,分析、比較這些夢的內容,即可知道它們之間有無關係。
某少女的一夜三夢
金明斯(C.W.Kimmins)曾報導一個十二歲少女在同一天晚上所作的三個夢,這位少女會記得這幾個夢,可能是因為她在作第二個夢時,曾從床上掉下來,醒後又入睡的關係。
第一個夢:「開始時,我夢見我在隔壁的屋子裡,一群看起來很恐怖的男人在追趕我,當他們抓住我時,說要將我殺掉,結果我被丟放在兩頭獅子之間。大約十分鐘後,一股掀天巨浪突然湧向馬路,將我淹沒。然後我聽到有人在鼓掌,原來是我在全校師生面前高歌一曲完畢。」
第二個夢:「我夢見正在自己的床上,有一隻獅子伏在床下,而在碗櫃裡則有一個可怕的鬼。我聽到他走來走去,然後跑出碗櫃,開始追趕我。我騎著一輛腳踏車繞著床鋪跑,而鬼則緊跟在我後面。後來,我發出尖叫聲,從窗口躍出。就在這個時候,我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跌到床下。」
第三個夢:「我又回到床上睡覺,這次夢見爸爸和媽媽變成了捲心菜,我用它們來準備晚餐,當我正想將它們放進燉鍋裡時,它們又恢復了人形,並問我是不是喜歡我們正在搭乘的飛機,於是我發現自己正在一架飛機裡。我高興地駕駛著它,但突然之間,飛機消失了,我變成在海中游泳。當我醒來時,天已大亮,就不再作夢了。」
這三個夢雖非此一十二歲少女某夜的全部夢境,但從這三個夢中,我們卻可看出同樣的主題──「驚懼」,在第一和第二個夢中,她被陌生的男人和鬼追趕,而在第三個夢中,能夠保護她的父母卻變成了捲心菜。這三個夢,其實可以說都帶有「夢魘」的色彩,特別是第二個夢,她更嚇得從夢中驚醒過來。
在夢的素材上,也有某種延續性,譬如第一個夢中的獅子及被追趕的情節,重覆出現在第二個夢中;而第一個夢中的「被海浪淹沒」,與第三個夢中的「在海中游泳」似乎也有互通的地方。
十二歲的少女,正處於身心急速成長的階段,她一方面開始對外界充滿憧憬,但也懷有恐懼;一方面想擺脫父母尋求獨立,但又必須依賴他們。將這三個夢合而觀之,我們對一個十二歲少女的心境才能有較完整的掌握,最少比單看其中一個夢要來得深廣。在第六章,我們曾介紹哲學家笛卡兒在同一個晚上所作的三個夢,那三個夢也有類似的主題:「理性與感性的衝突」。
某男士的一夜五夢
但要獲得一個人在同一晚所作的全部的夢,還是要仰賴第二種方法,也就是在用儀器偵知他作完一個夢後就叫醒他。狄蒙(W.Dement)和渥普(E.Wolpert)即利用這種方法收集了八個受測者在三十個晚上、每晚所作的四個以上的夢,下面是一位正常男性在同一天晚上所作的五個夢(依先後順序):
第一個夢:「我們正在游泳、戲耍。在游泳池畔的每一個人都穿著泳衣,看起來大家都很讚美我的身體。我們在池畔賽跑,賽跑終了後,我跳進水裡,游到游泳池的另一端,我悠閒地游著,但速度卻出奇地快。當我爬上岸時,發現池邊坐著一個讓我看不順眼的傢伙,我不得不承認他僅著泳褲的身體綜合了在池畔搖腿擺臀者的所有優點,但他擺出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而且身上還擦了油。我擔心我的朋友──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但卻一片空白──會被這個傢伙所吸引。但因為某種原因,我沒有應有的害怕。我似乎能夠變形,一下子變成肌肉結實無比的希臘男神,不停地潛水,我的游泳褲幾乎脫落,看起來像穿著一件亮白的游泳褲。然後我們都等著看電視節目,鈴聲響完後,×小姐(好萊塢有名的女明星)就會出現在螢光幕上。」
第二個夢:「A和B(兩位好萊塢知名的演藝人員)躺在房間裡的一張床上,我顯然是和他們一道的。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來,B……不是A……立刻開槍,不停地打,門上的鑲框掉下來,整個門都垮了。然後一個半透明的人走進來,說:『我是布朗克先生(Blank,意為前夢中的「空白」),我要那些計劃。』他走向A,將手套在他脖子上,開始捏緊。這看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他無影無形,但A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緊捏。我們三個人立刻也去捏他的脖子,突然間,他現出了形體,我開始痛毆他,他被我擊倒了,可憐的傢伙。然後我記得鈴聲響時,我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那裡。」
第三個夢:「我夢見我要進入一個房間,但卻沒有鑰匙。我走上該棟建築物,發現查理正站在那裡,我想從窗戶爬進去,查理則站在門邊,他給我兩個三明治,是紅色的──看起來像是加拿大燻肉,但他自己的則是煮熟的火腿。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把較差的三明治給我。後來,我們進入了房間,但好像走錯了地方,房間裡似乎在舉行某種宴會,我在心裡想如果必須的話,我應如何火速離開這個地方。我聞到三酸甘油酯的味道,但不太記得了,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有人投了一個棒球過來。」
第四個夢:「我正和嬸嬸談論如何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留下來的地下組織聯絡的問題,她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地下組織,我們在屋子周圍邊走邊談,我則邊逗著狗玩,嬸嬸問我工作的情形如何。最後,晚餐的時間似乎到了,我知道母親在我和嬸嬸談話時一直在準備晚餐,我問母親有關地下組織的事情,當我在等著她告訴我們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地下組織是什麼時,我說:『妳不覺得我們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嗎?』然後鈴聲消失了。」
第五個夢:「這個夢和演講有關,它是一場與經濟有關的演講,我正坐著看Z教授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在演講,所有的學生都坐在演講廳一條長桌的後面,Z教授則站在中央一張小桌子上面演講。突然之間,台下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Z教授的演講和台下的爭吵同時進行著,克勞德和某人在台下激辯。然後,我醒過來了。」
共通的主題──衝突與暴力
即使我們不知道作夢者是何人,他有什麼生活經驗,在作這幾個夢的前一天有什麼特別的遭遇,單從這五個夢的內容來看,也可以知道這些內容不同的夢有一個共通的主題──「衝突與暴力」。
在第一和第二個夢中,有同樣的情節安排,夢者都夢見自己在體能上勝過另一個男敵手。這種勝利都和突然的「變形」有關,在第一個夢中,夢者變成身強力壯的希臘天神;在第二個夢中,則是透明的布朗克先生突然現出形體,而被夢者飽以拳頭。主題雖然不變,但場景卻極不相同,一個發生在游泳池畔,另一個則發生在臥室內,而且只有在第二個夢中,衝突才真正演變為實際的身體暴力。
在第三個夢中,朋友只給他「較差」的三明治,象徵朋友對他隱含的「敵意」。在夢的後半段,他聞到「三酸甘油酯」的味道,「某人」投了一個棒球過來,以及思索自己需如何快速逃離等問題,似乎顯示夢者在要醒來前,內在控制的瓦解,而以較明顯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暴力衝動。
在第四個夢中,暴力衝動被轉移成「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地下組織」,但他在夢中問母親說:「妳不覺得我們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嗎?」似乎在暗指最近才發生的某種衝突。
在第五個夢中,暴力衝突變成「口頭」的形式,而且是由另一個人所挑起,夢者只坐在遠方觀看。
主題延續性的疑問
從這五個次第發生的夢中,我們可以發現,夢者的衝突與暴力在第二個夢中達到最高點,爆發為肉體的攻擊,在第三個夢中,沒有完全成功的表達出來,但在最後兩個夢中,又變成口頭的攻擊形式。
這五個夢不僅在「主題」 (或者夢的「隱意」)上有類似性、延續性,而且在一些小節上也有延續性,譬如第一個夢中的「一片空白」及好萊塢女明星,延續到第二個夢中成為「布朗克先生」(意為「空白」)及兩個好萊塢的演藝人員。但這種主題的類似性與情節的延續性可能需做特別的考慮,因為在睡眠實驗室所作的夢和在家裡一覺睡到天亮所作的夢可能不同,在睡眠實驗室,為了讓睡者回憶剛剛所作的夢,必須在腦波儀等顯示睡者在作夢後不久即叫醒他,要他口頭描述(錄音)剛剛所作的夢內容,這種回憶和描述即成為「殘留經驗」,可能成為他等一下又入睡後再度作夢的「素材」;因此,可能增加在主題上的類似性及情節上的延續性。但也有一種可能是,在自然睡眠中,一個晚上次第發生的夢若彼此相關,具有連續性,則在中途一再叫醒睡者,打擾他的睡眠,可能會降低它們的連續性,但從這些被打擾的夢中已可看出如上述的連續性與類似性,那麼在自然的睡眠中,同一個晚上所作的夢應該更有主題的類似性與連續性才對。
同樣的夢思,不同的夢境
大體說來,我們在同一個晚上所作的四到六個夢,夢內容儘管不同,但卻可能具有同樣的「夢思」(或稱夢的隱意、夢的主題),它們好像用不同的題材來描述同一個願望或心理衝突,開始時是模糊的,但越來越明顯,當願望達成後,在接下來的夢中它又變得隱晦而呈一種起伏狀態。
在自然的睡眠中,我們不可能記住所有的夢,我們所記得的通常是較特別、多采多姿的夢,就好像在清醒的生活裡,我們通常也只記得較特別、多采多姿的生活經驗般,雖然只記得一或兩個夢,但它已包含了我們當夜主要的夢思。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