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芻狗三夢
三國時代魏國有一個人叫周宣,據說很會解夢。有一天,一個人來問周宣說:「我夢見用草紮成的芻狗,這是代表什麼呀?」周宣回答說:「你可以吃到一頓筵席。」這個人果然吃到了一頓筵席。沒多久,他又夢見了芻狗,周宣就說:「你會從車上掉下來,折傷兩腳踝骨。」這個夢果然又應驗了。不久,他又夢見了芻狗,又來請教周宣,周宣這次告訴他說:「你家會發生火災。」
等到第三個夢又應驗了後,這人很惶恐地來找周宣,不解地問:「其實我根本沒作什麼夢,只是隨便編的,想試試你的才能罷了!但為什麼你卻能告訴我三種不同的解釋,而且竟然都應驗了呢?」
周宣笑說:「一個人說話時,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意,由他的心意就可以預卜他的吉凶。再說,芻狗這種東西,是用來祭神的,表示送狗肉給神吃,所以你第一次說夢到芻狗時,我就推測你可以有一頓大餐吃;而祭祀過後,芻狗就必須被扔在車輪下,讓車子輾過它,表示它已被割碎殉葬了,所以你第二次說夢到芻狗時,我就推測你一定會從車上跌下來,腳踝受傷;芻狗在被車子輾過,殉葬完畢,就是無用之物了,會被拿去當柴燒,所以你第三次說又夢見芻狗時,我就猜想你會有回祿之災了!」
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許值得懷疑,但它說明了「一個夢可以有數種不同的解釋」,不僅中國人有這種觀念,印度人、阿拉伯人、猶太人等也都有這種觀念,有些是認為同樣的夢境
在下同的季節有不同的解釋,有些則認為需隨作夢者的階級、性別、年齡或氣質來作不同的解釋。但即使是某人於某夜所作的某一個夢,若給不同的釋夢者解析,也會有不同的解釋。有一位猶太教師作了一個夢,先後去請教二十四位在耶路撒冷的釋夢者,結果每一個人的解釋都不一樣,但他覺得每一種解釋都是對的。
佛洛伊德的「櫻草花」之夢
現代的釋夢專家,如佛洛伊德、榮格、霍爾、弗洛姆等人,雖然都各有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夢理論,但因每個人的理論不同,因此對同一個夢也很可能產生不同的解釋。如果說夢是一件「心靈作品」的話,那麼釋夢就好像是對這件藝術作品的「評論」,釋夢的工作就像
文學批評或影評、藝術評論一樣,基本上是一種「社會文化活動」,我們沒有辦法說誰是對的、誰是錯的,但不同的解析、不同的評論卻可以豐繁我們心靈的樣貌,增加認識自我的機會。
下面我們就先以佛洛伊德自己所作的一個夢為例。在《夢的解析》裡,佛氏提到他如下的一個夢:
「我寫了一本關於某種植物的專論,這本書就放在我面前,我翻閱到書中一頁折皺的彩色圖片,有一片已脫水的植物標本,就像植物標本收藏簿裡的一樣,附夾在這一冊裡頭。」 佛洛伊德為這個很簡單的夢找到了下面的材料與來源:
1.作夢的當天早上,他在書店的櫥窗裡看到一本名為「櫻草樹」的植物專書。
2.櫻草花是他(佛洛伊德)太太最喜歡的花,他對現在很少記得帶花回去送給太太感到遺憾。
3.他寫過一本植物學的專著,所談的是古柯植物的研究報告,當時他曾預測古柯所含的類鹼(cocaine),將來可能用在麻醉一途上。但可惜因為他忙著和太太的婚事而沒有繼續研究下去。這篇研究報告引起喀勒(K.Koller)的興趣,而導致喀勒發現到其所含古柯鹼的麻醉作用,喀勒因此聲名大噪。佛洛伊德對此事亦深為遺憾。
4.作夢前幾天,他收到一份叫Festschrift的刊物,刊物中將古柯鹼的發現歸功於喀勒之名下。作夢前一天晚上,他和這本刊物的編者之一見過面,曾禮貌地對他太太的「花」容玉貌稱讚幾句。
5.「一片已脫水的植物標本」及「植物標本收藏簿」使佛洛伊德聯想起高中時候做植物標本的往事,他對植物學一向就不太喜歡,考試差點過不了關。校長分給他「植物標本採集」的工作份量很少,似乎認為佛洛伊德對此事幫不了什麼忙。
6「這本書(專論)就放在我前面」使他想起昨天有一個柏林朋友來信說:「我一直盼望你所寫的《夢的解析》一書能早日問世,彷彿間就好像你已大功告成,而那本大作就擺在我面前讓我逐頁翻閱著。」佛洛伊德內心一直盼望著自己的「專論」能早日完成,而放在自己的面前。
7.「那折皺的彩色圖片」使他想起自己還是醫科學生時,訂閱了一大堆醫學期刊,裡頭所含的彩色圖片,他深為喜好,他一直以這種治學之精緻而自傲,而當他自己開始寫書時,也希望能講究插圖和印刷。
佛洛伊德與弗洛姆的不同解釋
佛洛伊德在鋪列了這麼多「背景資料」後,加以演繹,他這個看似輕鬆平常的夢就顯出了如下的意義:我一向是個工作勤奮、治學嚴謹的好學生,我寫過一本有關古柯植物的專論,但由於對某些問題的忽視(譬如植物學、植物標本的採集),使我無法英年早達,結果成就歸於別人。看見書店櫥窗裡「櫻草屬」的植物專書,想起錯失一項重大發現的機會、自己的忽視、太太的問題(註:佛洛伊德曾說:「我之所以未能少年成名,完全是因為我太太的關係)。這些心思交織在一起,編入夢中,似在告訴自己說:「我確曾發表過(有關古柯鹼)有價值的研究報告,只要不再錯失機會,我一定能發表更具價值的學術專論。」
弗洛姆在《論佛洛伊德》一書裡,討論佛洛伊德和女人的關係時,也特別提到這個夢,但他解析的方向和佛氏本人完全不同。弗洛姆說,佛洛伊德對這個夢最先想到的是「櫻草花」,但很快就從「花」轉移到古柯植物──他個人的學術野心上去,對自己因為婚事而放棄學術研究一事不無抱憾。
其實,夢的意思甚為明顯(只是佛洛伊德本身沒有看清楚這一點),「已脫水的植物標本」才是夢的焦點。佛洛伊德的太太很喜歡櫻草花,但佛氏現在已很少買花送給他太太,「花」代表「愛情」──這是它最普遍的象徵,在夢中,佛洛伊德在他的學術專論裡看到的是「一片已脫水的植物標本」,象徵著他把愛情「脫水」,當做乾燥的標本來研究。
白天看到「櫻草屬」這本植物專論,使他對現在很少送「櫻草花」給太太以表達他對她的愛深感歉咎,但在夜裡的夢中,他卻為自己辯護說,他需把愛情當做「科學研究的對象」,像「一片已脫水的植物標本般」。
這兩種解釋,並不互相衝突,它們都是佛洛伊德現實生活相當真實的寫照。佛洛伊德治學嚴謹、工作勤奮,對學術研究懷抱著莫大的雄心與信心;他在科學知識上的興趣也遠遠超過他在情慾上的興趣,只是佛氏對後者往往視而不見,察而不覺。弗洛姆對這個夢的解析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
榮格的「地窖骷髏」之夢
接下來我們再以榮格自己所作的一個夢為例,榮格在其自傳式的《記憶、夢與回憶》(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一書裡提到,一九○九年,他和佛洛伊德連袂到美國做精神分析的巡迴演講,兩人天天在船上見面,每天都花相當長的時間來分析彼此所作的夢。有一天早上,榮格說他昨夜作了一個他認為相當重要的夢:
「我夢見我在一間不認識的屋子裡,它是二層的樓房,是『我的房子』。我發現自己正在二樓,裡面擺設著洛可可風的精緻古老傢俱,牆上則懸掛著幾幅珍貴的古畫。我奇怪這怎麼會是我的房子呢,不過心想『這倒也不壞』。此時,我才想起不知道樓下是什麼模樣,於是走下樓梯,來到一樓。一樓的陳設比二樓更加古老,我覺得房子這一部分的時間可追溯到十五或十六世紀,傢俱都是中古世紀的,地板也用紅磚鋪成,每個地方看起來都相當暗,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心想:『現在我一定要探測整棟房子。』於是我走向一道厚重的門,打開它,發現有一段石板階梯通往地窖。我走下階梯,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看起來非常古老、美麗的拱形房間裡。檢視牆壁,發現在平常的石板間有層層的磚塊,而在灰泥間也有紅磚的碎片。當我看到這些,立刻知道這道牆壁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我的興緻此時變得非常強烈,更仔細地查看地板。它是用石板砌成的,在一塊石板上,我發現了一個圓環,拉動它,石板就舉起來,我又看到一道狹窄的石階通向更底層。於是我又沿階而下,進入一個由岩壁穿鑿而成的低矮洞穴中。地上積著厚重的灰塵,灰塵中散佈著骨骸及破碎的陶器,像是一個原始文化的遺跡。我發現其中有兩個人類的顱骨,顯得非常古老,而且已經半解體了。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了過來。」
兩位大師的不同解釋
對於這個夢,榮格並未像前面佛洛伊德的「櫻草花之夢」般,找出那麼多的材料與來源(這與他的夢理論相關)。而佛洛伊德對這個夢最感興趣的是「兩個人類的顱骨」,他一直追問榮格那兩個顱骨讓他想起什麼?想到誰?榮格知道佛氏欲將此夢導向何處──隱藏的死亡願望。「我渴望什麼人死掉嗎?」榮格對這種解釋產生強烈的抗拒感,他覺得這個夢另有含意,但當時他對自己的判斷不太有信心,而且想聽聽佛洛伊德的意見,多多向他學習,於是順服其意地說:「是我太太和我小姨子。」
佛洛伊德的解釋是:在榮格的潛意識裡,希望他太太和小姨子死亡!
其實,榮格對那兩個顱骨的「指名」,純粹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當時他剛新婚不久,自己相當清楚不可能對太太和小姨子有什麼「隱藏的死亡願望」。但佛洛伊德還是照他那精神分析的教條,做了上述的解釋,榮格覺得自己和佛洛伊德之間存在著一道鴻溝,佛洛伊德忽視了他所看重的某些東西。不過在當時,榮格還不敢公然地對佛洛伊德的夢理論提出質疑,直到後來他和佛洛伊德正式絕裂後,他才對上述那個夢提出自己的看法:
榮格認為此夢的重點在於向下延伸的台階,通往地窖的台階象徵通往潛意識(好似心靈的地下室)之路,每一台階都代表過去的一段歷史,起先,是個人過去的歷史,也就是「個體潛意識」的範疇,但越深入,則個人的經驗越來越少,而代之以越來越多的人類共通經驗,也就是「集體潛意識」的範疇,在積滿灰塵的最底層,那兩個似乎自洪荒時代遺留下來的人類顱骨,象徵他心靈的最原始本質,是他來自祖先的「精神遺產」,他的意識完全無法覺知到這些,但它仍是構成其人格的基本要素。
一個夢,三種解釋
弗洛姆在《被遺忘的語言》(The Forgotten Language)一書裡,曾提到一位男士如下的夢:
「我正走入一間莊嚴肅穆的房屋。它叫做內心寧靜或自我集中之家,背景上有許多燃燒的蠟燭,排列成四個金字塔般的三角形狀。一位老人站在房子的入口處。許多人走進來,他們一語不發,都靜靜地站立著,以便凝神沉思。門口的那個老人告訴我有關這房子訪客的事情。他說:『當他們離去時,他們是純潔無瑕的。』我現在已進入房內,我也能完全地凝神默想。一個聲音說:『你正在做的事是危險的。宗教不是你為了去掉女人的形象而付的稅金,因為這形象是不可缺少的。咒詛那些利用宗教做為心靈生活之另一面的替代物的人吧!他們犯了很大的錯誤,他們將會獲得報應。宗教不是替代品,而是加諸靈魂的每一行動的終極實踐。從生命的充實裡,你會在你的內心產生一種屬於你自己的宗教,而且唯有如此,你才能得救。』伴同這最後句子的是一段逐漸清晰可聞的微弱旋律,鋼琴正演奏著簡單的音調,使我想起華格納的『火焰奇蹟』。當我離開那座房屋時,看見燃燒的山的幻象,我內心感覺這無法熄滅的火,一定是神聖的火。」
其實這位男士是榮格的病人,他早年接受天主教的教育,但後來卻背叛了天主教。弗洛姆舉這個夢例,主要是想告訴我們,對夢的解析不能「蔽於一枝」。
榮格從「宗教信仰」的觀點來解釋這個夢,表面上看來,這的確也是個「宗教夢」。榮格認為,夢中「不可熄滅的神聖之火」是上帝的象徵,「房子入口處的老人」是引導生命的智慧老人的象徵,「一個聲音」是夢者的潛意識,「女人形象」是夢者潛意識中的「內我」,「心靈生活的另一面」則是潛意識中的「暗影」。病人在夢中思考宗教的問題,他的潛意識(內我與暗影)是不贊成或反對天主教的,但另一方面,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的受挫,使他又想回復過去的宗教信仰,希望從那裡獲得可以幫助他的東西。這個夢表示病人對「內心寧靜」的渴求,以及想回歸天主教這種宗教信仰時的內心衝突。
但這個夢若落到佛洛伊德的手中,可能就會改絃易轍,從「性」的觀點來解釋它。夢中的「房子」是女性性器的象徵,「燃燒的蠟燭」是男性性器的象徵,夢者「進入房內」意味著性交,而欲「去掉的女人形象」乃是母親,「房子入口處的老人」則是父親。從這個角度來看,夢中浮現的是「童年時代的亂倫欲望」,雖然一個「聲音」(心理警察)警告他:「你正在做的事是危險的」,但夢者在離開房子後,仍感受到那「無法熄滅的火」──愛欲之火。
如果說榮格的解釋是「唯靈」的,那麼佛洛伊德的解釋則屬「唯肉」的。但不管是「唯靈」或「唯肉」,都是「蔽於一枝」,弗洛姆對這個夢的解釋是既有「靈」、又有「肉」。他綜合榮格和佛洛伊德的說法,認為這個夢代表的是「權威宗教」與「世俗享樂」間的衝突,病人在夢中思考宗教的問題沒錯,但也想到愛欲的問題。他反對宗教扼殺做為愛欲之火化身的「女人形象」,永不熄滅的愛欲之火乃是「神聖」的,但天主教卻將它視為罪惡,這是他所無法忍受的。
釋夢就像文學評論
每一個夢都可以有幾種不同的解釋,就像每一個神話或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意涵。從以上的三個夢例可以看出,解釋之不同主要來自對夢中象徵語言的認定上,但這種「認定」是沒有什麼對錯之分的。不過,並非「面面俱到」的解釋(像弗洛姆對第三個夢的解釋)就是「最好的」解釋。釋夢就跟文學評論一樣,具有獨特觀點的解釋,通常有它的盲點:而看似沒有盲點的解釋,通常也缺乏獨特的觀點。
但對同一個夢,多聽幾種不同的解釋,總是有益無害的。在這些不同的解釋中,一般人常傾向於選擇最能打動自己心坎、對自己最具啟示作用的解釋,這是人之常情。但從潛意識的理論來看,對那些讓我們心生嫌惡、抗拒的解釋,我們可能更需要多看幾眼,因為它也許才是我們的潛意識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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