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燈叢話》裡的夢遊與夢囈
在清人王椷所著的《秋燈叢話》裡,有這樣的一則記載,筆者將它譯成白話如下:
「我的族人某某,經常在睡到半夜時,就從床上起來,開門外出,在村裡繞行,不久又回到床上再睡,但自己卻不知道。後來他和親友從事航海貿易的工作,大家恐怕他以前的毛病又發作,每當在船上睡覺時,就將他綁在床上,時日一久,某夜鬆懈未綁,他在睡夢中又突然爬起來,打開艙門,走進海中,結果被汪洋吞沒。」
「又我的親戚新雇一位姓李的僕人,他在晚上睡覺時,會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大聲吟唱,唱完倒頭又睡。大家問他,卻只聽他鼾聲大作,根本渾然不覺。有一天晚上,小偷潛入內宅,剛爬上牆,李某突然從床上躍起高歌,而且還手舞足蹈,如演戲一般。小偷看了大驚,竟從牆垣上掉下來。眾人聽到聲響起床查看,抓住落地的小偷,而在睡夢中的李某依然高歌未歇。」
第一個故事說的是「夢遊」(sleepwalking),第二個故事講的則是「夢囈」(sleeptalking)。在古籍裡不少這樣的記載,傳統的看法認為「夢遊」與「夢囈」是一種「活動的夢」。
「夢遊」並非夢,而是「睡走」
所謂「夢遊」是指一個人在顯然屬於睡眠的狀態中,從床上爬起來,四處遊蕩。它雖然可發生於任何年齡(只要會走路)的人,但以六到十二歲的小孩最多見,成人則較少見。
夢遊通常發生於睡眠前三分之一段時間內,也就是入睡後二、三小時內。利用腦波儀觀察,夢遊通常都開始於「非REM睡眠期」的第三、第四階段(深睡期),換句話說,它不是在正常的作夢期(REM睡眠期)內,「夢遊」並非在「夢中遊蕩」,英語將「夢遊」稱為「睡走」(sleepwalking),可能較接近它的真實情況。
夢遊的時間因人而異,短的只有幾分鐘,長的則有半小時或四十分鐘之久。有夢遊傾向的小孩經常只是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反覆做一些刻板或無目的的動作,譬如不停地用手捏棉被,然後又倒下去繼續睡覺。但有小部份小孩及大人的夢遊則「花樣」較多,他們會從床上爬起來,到處走動,可能走到屋裡的其他房間或走到戶外,有的只是單純的走動,但有的則會做出頗為複雜的動作,譬如開門、穿衣服、搬動傢俱、甚至開車(有一個個案在夢遊的情況下開車外出,直到車禍發生,才驚醒過來)。夢遊者的眼睛是張開或半閉著,但顯得無神,不左顧右盼,不過碰到障礙物時,他通常會自動避開。他的動作緩慢而僵硬,有點像機器人。如果他開口說話,通常是語無倫次的夢話,你如果問他「要去那裡?」或「現在幾點鐘?」他通常不會回答你的問話。沒有文獻報告說有人曾和夢遊者交談過的案例,但如果你命令他「回到床上去」,則他通常會聽命,乖乖地回到床上,繼續他的睡眠。如果用力搖醒夢遊中的人,他醒來後,往往有不知置身何地的反應。
夢遊者在夢遊的時間結束時,通常會自行回到床上繼續睡覺,但有時候則隨地倒下來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來,一臉惶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睡在這裡,對夢遊時發生的事均不復記憶。
夢遊有家族遺傳傾向
夢遊較常見於兒童及青少年,據統計,有十五%的小孩最少有過一次夢遊的經驗,經常性的夢遊者則約在一〜六%之間。但在長大後通常會自動消失。成人的夢遊症較少,但屬慢性(經常性)的較多,且幾乎每個人在小時候都有過夢遊的經驗。
夢遊有強烈的家族傾向,且男性比女性多,同卵雙胞胎中若有一人會夢遊,則另一個也夢遊的機會相當高,顯示夢遊可能有遺傳因素。有人報告說,有一對夫婦及他們的四個兒女都會夢遊,有一次凌晨三點鐘全家人不約而同地從床上爬起來,聚集在餐桌前,直到有個孩子不小心撞翻了椅子發出巨響,全家人才清醒過來。
睡眠實驗室的觀察顯示,夢遊者多屬「深睡者」,他們入睡後,比一般人睡得更沉,較被搖醒,而且作的夢也較少。有夢遊症的小孩,他們有尿床、夜驚(sleep terror)的比率較正常小孩高,而中樞神經系統感染、受傷及癲癇的罹患率也較正常人為高。
夢遊是在深睡中起而遊,所以如果白天太過勞累,或前幾夜睡得少,或是在睡前服用鎮靜劑、安眠藥,則當夜睡得越深沉,夢遊的機會就越大。
小孩夢遊以器質性原因為主
為什麼會產生夢遊?小孩和大人的原因可能不太一樣。雖然有人主張小孩的夢遊與心理因素有關,譬如夢遊中的小孩會不知下覺走到父母的房間,這可能是企圖排除孤單、恐懼、尋求保護的表示。也有人報告夢遊與某些能激起焦慮的情境有關。克萊蒙特(Clement)曾報告過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平均一個禮拜夢遊四次,他的夢遊通常在入睡後四十五到九十分鐘發生,在從床上爬起來之前,他會先在床上說夢話、呻吟,經過分析,他經常有「被一隻大黑蟲追逐,大黑蟲就要吃掉我的腿」的夢魘。這個夢魘過後不久,他就在床上呻吟、翻來覆去,然後爬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哈費德亦報告,某位受父親虐待的小女孩,在睡夢中,她不僅夢見逃脫了父親的掌握,而且真的從床上爬起來,走下樓梯想逃走,最後碰到一堵牆才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為什麼會在那兒。這種情況一再發生。
但多數小孩的夢遊可能與中樞神經系統尚未發育完全有關。前面說過,夢遊通常發生在非REM睡眠期的第三、第四階段,小孩子睡眠週期中的這兩個階段較長,如果用腦波測量出小孩的睡眠進入這個階段後,將他從床上抱起來讓他站著,他會自動走來走去,而仍繼續「睡著」。小孩的尿床與夜驚也都發生在睡眠周期的這個階段。因此,小孩的夢遊、尿床、夜驚這三者可能有其器質性(organic)的原因,而與心理因素較少關係。
成人夢遊較多心理因素
成人的夢遊則與心理因素有較密切的關係。莎士比亞的《馬克白》一劇裡,對馬克白夫人的夢遊做了極為生動的描述:在第五幕第一景,醫師和侍女深夜守在馬克白夫人的臥室外,看馬克白夫人手持燭台出來。
侍女:你看!她來了。她就是這個樣子;我以生命來打賭,是熟睡著。仔細看她;靜立著。
醫師:你看,她的眼睛睜著呢。
侍女:是的,但眼睛的視覺是閉著的。
馬克白夫人直搓著手,侍女說:「我曾看見她這樣繼續一刻鐘之久。」馬克白夫人一邊搓手,一邊自言自語:「但是這裡還有個斑點。去,可惡的斑點!去,我說!!一、二,現在已經到下手的時候了。地獄是黑暗的!呸!丈夫!呸,一個軍人,還害怕……這裡還有血腥氣……啊!啊!啊!」
醫師:這是何等樣的嘆息!心裡必有過度的哀傷。
侍女:縱然為了全身都享受著尊榮,我也不願胸裡藏著這樣的一顆心。
醫師:這病是我所不能治的了,不過我知道有些夢遊的人確曾安然的死在床上。
當馬克白夫人又自言自語一陣子,再度回到床上去時,醫師說:「卑鄙的密語是洩露了。非常的行為產生非常的苦惱;犯罪的心會把秘密吐露給聾的枕。她需要牧師比需要醫師更多些。」
從這段描述裡我們發現,莎士比亞對夢遊的認識是:一、夢遊者眼睛是「睜」著,但視覺卻「閉」著。二、夢遊者會自言自語,但語無倫次。三、夢遊者心裡有「過度的憂傷」,夢遊者會自行回到床上去,對夢遊中的一切不復記憶。這些觀察與現代醫學對成人夢遊的瞭解可說相去不遠。
成人的夢遊多半會喃喃自語,且做出看似「有含意」的重覆性動作。專家認為,這些夢遊中的外顯言行乃是他內在的、幻覺式的再度經歷過去某個創傷事件的表示。馬克白夫人在夢遊中的一再「搓手」、「自言自語」,正是想「洗清」她參與謀殺鄧肯國王的「罪惡感」。
夢遊其實是精神解離狀態
當我們作夢時,夢中所出現的言語或動作,雖然只是「純想像」,但在夢醒後,仍然留有依稀的記憶。而在夢遊狀態中所表現出來的語言和動作雖然是具象的,但在叫醒夢遊者後,他卻反而沒有「絲毫記憶」。這種差別,似乎表示夢遊與夢是屬於不同的意識範疇,夢遊讓人聯想到的是「解離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hysterical neurosis : dissociative type)中的「夢遊症」(somnambulism)。二十世紀初年的精神科醫師冉涅(Janet)曾報告過這樣一個實例:
「一個廿九歲,名叫紀波的年輕女人,聰慧而敏感,某天突然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住在隔壁的姪女剛剛很淒慘地死了。她聽到這個消息,急忙衝出去,適時看到姪女橫躺在街道上的屍身,她在一種譫妄的狀態中從高處的窗戶跳下來活活摔死。紀波雖然很受打擊,但仍表面力持鎮定,幫忙料理後事,參加喪禮時也沒有什麼異樣。但從那件事以後,她變得越來越陰鬱,健康大不如前,而開始出現我們下面就要提到的症狀。幾乎每天,在夜裡甚至白天,她會進入一種奇怪的狀態中,看起來好似在作夢般,溫和地和一個她稱為寶琳但事實上不存在的人在談話(寶琳是她死去姪女的名字),她向寶琳說她很欣賞她的命運,佩服她的勇氣,她的死是一個美麗的死;然後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又將它關上;從這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有時爬到窗戶上,如果不是她的朋友即時阻止她的話,她一定會摔下去。在她被阻止後,她東看西看,搖幌著身體,揉揉眼睛,又恢復了正常,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般。」
紀波的症狀幾乎跟普通的夢遊一樣,只是它並非在「入睡之後」才出現的。「解離型歇思底里精神官能症」的一個共同特徵是當事者對某段時間內的遭遇都「渾然無覺」,而他的不復記憶,根據精神分析的說法,乃是出於一種心理上的潛抑作用。成人的夢遊,也許有些是屬於這種解離型的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
夢遊有潛在的危險性
王椷的族人因在船上夢遊,結果走進海中,而一命嗚呼。夢遊者到處走動,有其潛在的危險性。一般人相信夢遊者可以在高樓大廈的窗緣上漫步而不發生危險,這不是不可能,因為夢遊者不知恐懼為何物,自然能如履平地,但如果你在他處於這種危險的環境下「喚醒」他,他清醒過來後,可能會「害怕」得摔下去。另有一種情況是,走在高樓窗緣的他,因不知恐懼,有時會將腳跨出窗外,或撞向牆壁,這些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
泰維斯(Taves)曾報告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夢遊時從床上爬起來,看看冰箱,然後從家裡的後門走出去,走上高速公路,差點被一輛迎面而來的車子撞死,還好只受了點輕傷。認為夢遊者絕不會傷害到自己或傷害別人的想法也許太過樂觀,如果你看到一個夢遊的人,最好是在他還沒有踏入危險的環境中就「喚醒」他。
夢囈很少洩露內心深處的秘密
夢囈(說夢話)經常伴隨夢遊而出現,譬如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克白夫人,王椷筆下的李姓僕人(李姓僕人從床上坐起,手舞足蹈這些活動即已構成夢遊)。但說夢話並非夢遊者的專利,它比夢遊更常見,大人和小孩都有。
古書裡記載,三國時代吳國的呂蒙,有一次喝醉酒,倒在殿堂上就呼呼大睡,睡夢中突然張口說夢話,把整本易經完全背誦了出來,旁邊的人聽了都非常驚訝。等呂蒙醒後,大家紛紛追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呂蒙說他剛剛夢見和伏羲氏及文王、周公聊天,談論國家興亡以及天文地理,呂蒙覺得他們談的都是易經的原理,但卻未曾使用易經裡的一句話,於是他便將易經的全部文字一一背誦給他們聽。如果這是真的,那呂蒙的夢話可能是有史以來最長且條理最清楚的夢話了。
呂蒙的夢話其實是他夢境的一部分,所以他才記得自己所說的夢話。但根據各地睡眠實驗室的觀察,夢話可以出現在睡眠周期的任何階段,說夢話時並不一定就是在作夢,夢話通常只是短短幾個字,沒頭沒尾,很難了解要表達的是什麼,因此稱為「夢囈」。較長的夢話可能會涉及睡者的生活或者他關心的問題,但均非不可告人者。所以晚上睡覺時會說夢話的人可以放心,夢話或夢囈很少洩露內心深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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