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受歡迎的夢
如果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那麼「不如意之夢」,恐怕也是「十有六七」。若將夢分為「好夢」與「惡夢」兩大類,那麼讓人感到焦慮、痛苦、恐懼的「惡夢」,顯然要比帶來歡樂、甜美、寧謐的「好夢」要來得多。
十八世紀的英國名畫家富塞里(J.H.Fuseli)有一幅題為「夢魘」(The Nightmare)的名畫,畫中一個沈睡的女人癱在床榻上,雙臂和頭部都垂到榻外,雖然姿態撩人,但顯然是在做痛苦的掙扎,因為一個恐怖的侏儒正重重地壓坐在她的胸口上,而在黑暗中,一匹雙眼冒火的牝馬(mare,與nightmare的字尾暗合)正詭異地注視這一幕。
這幅畫相當傳神地描繪了一般人對夢魘(惡夢)的看法,「胸口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正是很多作惡夢者的共通感覺,而中文裡的「魘」字從「鬼」從「壓」也生動地表達了這個意思。
小說家愛倫坡則在《亞述.哥登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裡,對夢魘的內容做了相當精彩的描述:
「我的夢充滿了最可怕的情景,每一種不幸和恐怖都降臨到我身上。在巨大的枕頭間,我被最猙獰、最顫慄的惡魔折磨得快窒息而死。碩大的毒蛇擁抱著我,用牠們可怕的、怪閃的眼睛熱情地瞪著我的臉。然後是無邊無際的沙漠,最孤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緻在我面前伸展開來,高大、灰白而光禿的樹幹一棵棵豎起,在我目力所及之處無盡延伸;它們的根部都隱藏在一個寬闊的沼澤裡,沼澤的水陰鬱而污黑,底下埋藏了可怖的東西。這些樹似乎擁有人類般的生命力,正搖擺它們如骷髏般的臂膀,哭泣地向靜默的沼水告饒……。」
在各式各樣的夢中,這種讓人焦慮、痛苦、恐懼的夢魘可以說是最不受歡迎的。
R E M睡眠期的焦慮發作
不過我們仍需先區分兩種夢魘,一是在正要入睡或剛剛入睡時所產生的夢魘,一是在沉睡之後才作的夢魘。前者通常沒有太多「生動」的情節,睡者只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譬如「一隻大蜘蛛」或「一個鬼」),呼吸窘迫,自己想掙扎,但身體及四肢卻不聽使喚,想發聲求救,也說不出話來(旁人只聽到含糊的呻吟聲)。這主要是「肉體疲憊」與「精神亢奮」的雙重刺激所致,疲憊的肉體已經累得揠兵息鼓了,但亢奮的精神一時還無法入睡,胸腹部肌肉的鬆弛沉墜、血壓的下降等生理刺激傳抵腦部,產生壓迫感的錯覺,亢奮的精神想指揮疲憊而「先睡」的肉體,但卻指揮不動,因此而產生了如上的夢魘。
真正的夢魘應該是指沉睡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才出現的那種。有些學者將夢魘稱為「R EM睡眠期的焦慮發作」(REM anxiety attack),它通常發生在睡眠週期的後半段,在正常作夢期中夢見極為焦慮、恐怖的情景,譬如夢見自己或親友被惡魔或怪獸追殺、陰森、詭異而血淋淋的場面,這種夢通常是既「惡」又「長」,而且栩栩如生,夢者在最後都會被嚇得驚醒過來,全身冒冷汗。經常作惡夢的人,嚴重者甚至會恐懼睡眠,不敢閉上眼睛,以免為「惡夢所擾」。
根據調查,三歲到七歲的小孩最容易作惡夢,此後隨著年齡的增加即慢慢減少,但到成人時,仍有一○%的人偶而或經常作惡夢。愛倫坡、柯律治、卡夫卡等知名作家都是經常作惡夢的人(他們的作品也剛好都具有「詭異」的特色)。柯律治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他「四個晚上有三個晚上會從驚叫中醒來」,惡夢令他「生不如死」。
焦慮之夢與性衝動
為什麼會作惡夢?夢魘中的魔鬼、怪物或恐怖景象是否有什麼特殊的含意?對這些問題的解釋就像對普通夢的解釋一樣,眾說紛紜,而且每一種說法似乎都各有道理,各能解釋一部分的夢魘。
佛洛伊德在《夢的解析》裡,並沒有特別提到夢魘,但他認為「焦慮的夢」與性衝動有關,他曾提到一個廿七歲的病人,在十一到十三歲之間反覆夢見「一位男人拿著斧頭在追趕他,他想要逃開,但他的腳似乎麻痺了,不能移動半步」的夢魘,在分析裡,佛氏認為這和病人童年時(裝睡)聽到父母性交時的奇怪聲音及舉止有關。他說:「成人之間算是家常便飯的性交卻會使看見的小孩認為奇怪,並且導致焦慮的情緒……,因為這種性激動不能為小孩所了解,並且因為父母之牽涉在內而遭受排擠,所以轉移為焦慮。」在小孩子的心目中,這種性行為含有暴力與恐怖的成份在內,而夢魘可能就是這種暴力與恐怖的具象化。
柯律治在他的筆記本裡,曾記載了如下的一個惡夢:
「在這個可怕的夢中,一個有著斑駁黑紋的女人緊緊抓住我的右眼,想要把我的眼睛挖出來,我則死命抓著她的手臂抵抗──這種感覺真恐怖。華滋華斯聽到我的尖叫聲,也大聲呼喊,但他只是大喊,而沒有跑過來相勸,我覺得他真殘忍,直到聽到他第三次大喊,我才從夢中醒過來……。」
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這似乎是個「去勢焦慮」(castration anxiety)之夢,因為「掏出眼睛」乃是「去勢」的象徵,夢中要掏出柯律治眼睛的「斑駁黑色的女人」可能是他迷戀的一個女人,而這種迷戀讓他產生道德上的罪惡感。這種解釋雖然「有趣」,但更可能的原因也許是生理刺激引起的。在前一個夢中,也許是作夢者的腿在睡眠中被什麼東西壓到了,生理刺激引發「腳似乎麻痺了,不能移動半步」的夢魘。而在柯律治的夢中,我們若看到他自己的解說將更能豁然開朗。柯律治說,他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右眼瞼腫了起來」;夢見有人要挖他的眼睛雖然可怕,但不可能使眼睛真的腫起來,更可能是先有眼睛腫,然後才作那個夢。
感官知覺的客體化
有很多夢魘其實是來自身體感官知覺的客體化。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用「螞蟻在頭皮上爬來爬去」,「胃裡面滿是蜘蛛」等來形容我們的感官知覺,因此,若在夢中出現這種「概念的影像化」,可以說相當合理。
在前一章我們曾經提到一個脊椎骨長了惡性腫瘤的青年,夢見自己「被一條大蟒蛇纏住,不能動彈」,這雖是一種敏銳的「內視力」,但在感官知覺的客體化過程中,就成了一個典型的夢魘。
被客體化的感官知覺,有時候是來自過去的經驗。譬如有一個因胃癌而手術的英國婦人,在相當成功的手術後數年,作了如下的一個夢魘:
「我和我丈夫,還有我們的兩個友人(也是一對夫妻)到看起來像美國的地方旅遊,我們玩得很愉快。看著黑人小孩和白人小孩高興地玩在一起,跑進又跑出海水,我則對他們指指點點。我們沿著遊覽的路徑走,我覺得有四個我們在英國認識的人總是走在我們前面,但他們是我的敵人。後來我看到一條黑色的香腸,尾端和一條紅色的香腸繫在一起,突然之間,兩條香腸翻騰起來扭在一起,變成一條可怕的響尾蛇。響尾蛇蜿蜒地朝我爬來,但我卻無法動彈,當我倒在水泥地上時,牠想鑽進我的體內,我則一再拼命地捏緊牠的頭,不讓牠從我的嘴巴爬進去,我瘋狂地叫喊,向我丈夫求救,但他們似乎都陷入昏迷狀態中,無法過來救我。我一直捏擠響尾蛇可怖的頭,免得牠殺了我,最後我驚叫地醒過來,全身冒冷汗,才發現這是一場夢魘。」
雖然病人已復原,但過去的記憶或者是傷口的慢性疼痛,卻使她夢見一條響尾蛇要進入她的消化道「咬嚙」她。
無法理解的特殊經驗
小孩子多夢魘,有一個原因是他們對真實與虛構尚欠缺明確的區分能力,常將電影或故事書裡的恐怖情景搬入自己的心靈劇場:而且對現實生活裡的某些特殊經驗,也會因無法理解,而渲染上恐怖的色彩。譬如一個小孩在兒童時期一直夢見:「一根棍子,棍尾有一群泥濘的嬰兒」,更詳細的夢魘如下:
「我正沿著一條巷子走,路的兩旁有某些顫動的小東西,像是雛菊。夢中的每件東西都呈現僵直的恐怖狀態,且像煤氣燈火焰般地顫動著,天空像是要打雷的樣子,萬物之上都籠罩著一種不祥的癥兆,我知道某件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於是無法想像的大災禍降臨了,所有的東西都膨脹起來,然後全部通過一個小小的不可思議的空間,而從另一端出來──我最感到恐懼的時刻就是當所有的東西都膨脹起來的時刻。」
從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是兒童性慾的幻想產物,「一根棍子」、「所有的東西都膨脹起來」象徵勃起的陰莖,「通過一個小小的不可思議的空間」象徵進入陰道之中,但在病人的聯想裡,他卻想到了一歲半時的一次恐怖經驗:大人們帶他到野外散步回來,把他和野生的風信子放在桌上,他拿起花來就吃。保姆進來看見時大喊一聲,但吃下去的風信子已吐不出來,最後只好請醫師洗胃,此後他就病得很厲害,並且作上述的夢魘。這個聯想很清楚地顯示「棍子」象徵插進他喉嚨中的洗胃管,而「一群泥濘的嬰兒」象徵他的疾病與嘔吐。「顫動的雛菊」是在插胃管時,醫師所穿上衣上的貝殼鈕扣逼近他眼前的景象再現,「僵直的狀態」是插入胃管時,全身動彈不得的感覺,他當時的心情正像「煤氣燈火焰般顫動著」,知道某件恐怖的事情將發生。然後胃管伸進他的喉嚨、食道……,「所有的東西都膨脹起來」、「通過一個小小的不可思議的空間」。
這可以說是小孩對其無法理解,但卻非常恐怖的洗胃經驗記憶之「再現」,它在夢中以象徵的方式呈現,生動地顯示了一個小孩對某些問題的概念。
感官知覺、性象徵與原型
下面這位青年的夢魘相當有趣:
「我夢見一條摸起來很敏感而細緻微妙的乳白色的蛇,這條蛇不停地前後蠕動著。牠似乎一點也不隸屬於我,而我也未擁有牠。牠只是在那兒,在半空中!然後恐懼來自蛇的尾端,當它出現時,蛇就萎縮而消失了,然後變成一隻吸血蝙蝠。在某種無法了解的力量支配下,我覺得自己整個被撕裂開來,我被嚇呆了,覺得一定要想辦法來破除這個咒語才行,我旋轉著,但恐懼仍向我逼來──那條龍、那隻吸血蝙蝠並沒有幹什麼,牠只是懸浮在那兒,吸血蝙蝠懸在我的上面。當吸血蝙蝠過來時,我尖叫起來並且哭喊:『我不會再幹那種事了,我不會再和性發生任何關係』。我蠕動且旋轉身體想擺脫那隻吸血蝙蝠。」
夢者在夢中自行透露這個夢魘和「性」有關,整個夢魘從頭到尾可以說是性慾由興奮至手淫射精而至消褪的客體化,「乳白色的蛇」是陰莖的形象化,「前後蠕動」、「不隸屬於我」、「在半空中」是因興奮而勃起的感覺,來自蛇「尾端」的恐懼使蛇「萎縮」代表射精後的感覺,而「吸血蝙蝠向他逼近」、「懸在他的上面」則是射精後骨盆區器官感覺的客體化(他覺得所有的血和精力都被「吸光」了)。
雖然這個夢是入睡前手淫殘留的感官知覺的客體化,但以「不停蠕動的蛇」來「客體化」他勃起的陽具,也相當符合佛洛伊德的「性象徵」說法。
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在這個及上述幾個夢魘中,為什麼感官知覺總是被「客體化」成蛇、吸血蝙蝠、毒龍等在現實生活裡很少看到的東西呢?
榮格認為,出現於夢魘中的惡魔、貌醜而心狠的巫婆、從地底冒出來的怪獸、龍、蛇、吸血蝙蝠、自海底深處冒出來的巨大章魚等,亦常見於各民族的神話及童話中,這些恐怖的東西可能是一種原型,它並非來自個人經驗,而是來自種族經驗,也就是集體潛意識,「它來自億萬年古老經驗的累積,是史前事件的回聲,每個世紀都僅增加極少量的變化差異」。
即使夢魘中的惡魔和怪獸不是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顯影,也可能是人腦在知覺轉換上的一種共通特徵,就好像世界各民族的酒癮患者,在他們的幻覺中總是會出現蛇或似蛇的怪物般。
心理創傷產生的反覆性夢魘
夢魘也有可能來自個人過去的心理創傷,而其中最常見的莫過於殘酷戰爭中的倖存者。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一位名叫查理的美國士兵被德軍俘虜,他的兩條胳膊都斷了,和其他生病的俘虜被關在陰森、老鼠猖獗的地牢裡。他和垂死的伙伴在幽黑的地牢裡,要隨時提高警覺,躲開老鼠的騷擾,黑暗中不時傳來同伴被老鼠活活咬死前淒厲的哀號聲。
查理在退役後三十年,昔日地牢中的恐怖景象、猖獗的老鼠以及伙伴痛苦的哀號聲仍不時進入他的夢中,讓他滿身冷汗地驚醒。即使在白天清醒時,也會經常陷入驚惶狀態中,感到恐懼、胸痛、流冷汗、噁心等。
越戰後,不少回到美國本土的士兵,在白天發生適應的困難,在夜裡則為夢魘所擾。幾部以越戰為題材的電影,對這種夢魘也都有戲劇性的表現手法。
事實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即有不少退伍軍人一再夢見戰場上的恐怖、悲慘情景,這些惡夢使病人的身心極度痛苦,有些人甚至怕得不敢入睡。原來主張「夢是願望達成」的佛洛伊德,也因此對他的觀點做了修正,他認為這些反覆性的、逼真的恐怖夢境「乃是試圖藉憂慮的滋長來恢復對刺激的控制能力」。也就是說,當事者在過去身臨某個令他受到創傷的情境,他要彌補失敗,所以在夢中重新架構惡劣的環境,與之再度遭逢,試圖重新控制它,藉以撫慰心靈的創傷。
但更簡單的說法也許是,這些經驗執拗地「沾附」在神經通道上,神經「清道夫」一直想「掃掉」它,但卻一直難以連根拔除。
人格解體產生的夢魘
另一種夢魘相當怪異──在夢中夢見被肢解、殘缺不全的身體(大部分是「自己的身體),四肢被砍斷、頭顱裂開來、五臟六腑被撕扯出來、骷髏、遺骸等,甚至夢見自己死亡
(被處死),它有一個名稱叫做「毛骨悚然之夢」(gruesome dream)。
為什麼會在夢中一再出現殘缺不全的肢體、頭顱、迸出的五臟六腑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呢?美國康乃狄克大學的精神科醫師史東(M. Stone)說,這意味著作夢者的人格已經開始解體,它可能是精神病最初且唯一的跡象。「好像病人的腦中已出現某種缺陷,使他在夢中無法看到完整的自己。」腦中的缺陷使病人在夜晚的夢中看到殘缺不全的肢體,在白天的生活裡,則造成人格的分崩離析。
精神病人的「視幻覺」正具有這種特性,其實,我們亦可將病人的「視幻覺」視為「白天的夢境」。在精神科的繪畫療法裡,病人常會以畫面來呈現他們的視幻覺,譬如一個患有「青春型精神分裂病」的少女,就根據她的恐怖幻覺,畫了一個人面樹身的「樹人」抓著一顆血淋淋人頭的畫。哥雅(Goya)與安索((Ensor)分別是十八及十九世紀的知名畫家,兩人卻不幸在成名之後罹患精神疾病,我們從他們罹患前及罹患後的作品轉變,不難想像在夜晚的睡眠中折磨他們的夢魘是什麼,殘缺不全而恐怖的人體,正象徵著他們的人格已日漸解體。
精神科的大量觀察顯示,精神病人夜晚所作的夢,「美夢」出現的機率與正常人差不多,但「惡夢」出現的機會則較正常人為高。經常作惡夢,特別是如上面所說的,夢見被肢解的、殘缺不全的軀體、骷髏、血淋淋的五臟六腑等,可能表示夢者的人格開始解體了。
驚醒是唯一的解脫
看了以上的介紹,也許有些讀者已掉進另一個「夢魘」中,覺得自己晚上作惡夢,可能是因為內在的器官有什麼潛在的病變或是自己的人格正在解體之中,其實,大部分的人偶而都會作一些惡夢的,有些人甚至渴望作惡夢,譬如一個專門寫恐怖小說的女作家雷德克麗芙(A.Radcliffe),她在入睡前就專門吃難以消化的食物,希望「惡夢連床」,以獲得她寫小說的靈感。
其實,從夢魘中驚醒過來,那種解脫感,是人生難得的「美妙」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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