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走索者不再去想怎麼維持平衡時,他的動作才能臻於完美。 ——詹姆士(W. James)
房事並非先驗的知識
有一則笑話說,一對新婚夫婦在典禮及宴客完後,進入洞房。洞房裡的陳設,大至檀床、錦被,小至油燈、便器都是新的。新娘東摸摸、西看看,發現一個滑溜溜的新尿壺就放在一個明淨淨的新尿桶裡,不禁噗哧一笑,向新郎說:「他們居然把你小便的東西在我小便的東西裡面。」
笑話中的新娘是純潔無辜的,她顯然不知道等一下要進行的「周公之禮」,就在她「噗哧的描述」中,所以才會如此地「大言不慚」。
十九世紀的性教育先驪者帕傑特醫師(J.Paget)說:「對性事的無知似乎是人類文明的一大特徵,在我們的社會裡,性交的方法必須經過指導,那些未經教導的人,在這方面可說是相當的無知。」
性雖是本能,但如何履行這種本能卻非「先驗的知識」。在《笑林廣記》裡,就有一則笑話說:「一呆婿新婚,平素見人說男女交媾而末得其詳。初夜據婦股,往來摩擬久之,偶插入牝中,遂大驚拔戶披衣而出,躲匿他處。越數日,昏夜潛至巷口,問人曰:『可聞得某家新婦搠穿了肚皮沒事麼?』」這個不懂事的新郎還以為他「鬧出了人命」哪!
也許有人認為,動物的性行為是一種「良知良能」,不必人教導。但這顯然是錯的,動物學家摩里斯(D.Morris)曾報告,一對自小就被關在同一籠子裡的猩猩,長大後並不會自然交配,而是各自據著一個角落自慰,雌的用小樹枝插進自己的陰道中,雄的則在另一旁撩撥自己的陰莖,自得其樂,牠們不知道什麼叫做「顛鸞倒鳳」。
在《痴婆子傳》這本古典色情小說裡,痴婆子少艾之時勾搭上和尚如海,如海抱住求歡,兩人同登禪床;但因如海日與群小歡,「不解婦道之特異」,以為女人就跟小沙彌一樣,竟「戲其後庭」。害得痴婆子臨陣解說,如海「猶疑」,痴婆子「以手牽海之手探之,始信。」人類亦正有類似猩猩的情形。
「觀察就是學習」,在曠野中的動物一定要先看過其他同類間的交配行為,牠們才會有樣學樣,將性慾導入自然所認可、鼓勵的方式中。一些原始民族,譬如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B.Malinoski)所調查的托布倫島人(Trobriands),成年人並不避諱在小孩或自己的子女面前從事性行為,這可以說是原野動物行為的遣跡,當然,在這樣的社會裡,「觀察就是學習」,性事也就不需特別的教導。
文明社會的困擾在於性的隱私化,使性事成了必須靠自己暗中摸索的作業,結果就鬧出了如上面所說的笑話。
性的隱私化與符徵化
「周公之禮」說夫妻「同房」是「人之大倫」,但在「房」裡要做什麼「事」?怎麼 做呢?卻是諱莫如深。臨床示範當然是不可能,為了傳承這方面的經驗與知識,性行為的隱私化遂導致性行為的符徵化,也就是出現以「性教導」為目的的語言、文字、圖像、模型等「教材」。
明朝沈德符在其《敝帚軒剩語》裡有一則記載:「予見內廷有歡喜佛,云自外國進者,又有云是元所遺者。兩佛各瓔珞嚴妝,互相抱持,兩根湊合,有機可動,凡見數處。大璫云:帝王大婚時,必先導人此殿,禮拜畢,令撫揣隱處,默會交接之法,然後行合衾,蓋慮睿智之純朴也。」
這種以立體模型讓「寡人」默會交接之法的「皇家性教育」,當然是一般家庭難以做到的。尋常百姓在兒女成婚時,若擔心他們「睿智之純朴」,又不好說破,最便捷的方法是塞幾張描摩自《素女經》、《玉房秘訣》、《洞玄子》等的「秘戲圖」,讓他們自行參研,依樣畫葫蘆。但還是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在《紅樓夢》第七十三回,十四歲的傻大姐於大觀園內拾得一個繡春囊,發現上面繡的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她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還想拿去給賈母看呢!
還好絕大多數情竇已開的男女,都能理解這些性的符徵,「看圖說故事」;的確是有人在新婚之夜「列圖陳錦帳,素女為我師」的。
但若看這些「秘戲圖」,卻也讓人產生另一個疑問,這些「秘戲圓」所提供的姿勢並非一招半式,而是花樣繁多,琳瑯滿目。在原野中的動物,通常只有一種或兩種交合姿勢,但《素女經》卻推薦了「九法」,而《洞玄子》更一口氣列出了「三十法」,鼓勵「知音君子,窮其志之妙。」
從好的一面來看,這是人類的「探索」本能所使然,人會不斷地創造、開發、試驗各種新構想、新境界,在性方面也不例外。但從不好的一面來看,也可能是因為人類的「無聊」所造成,當猿猴被關到籠子裡後,無事可做,就會出現相當廣泛的性交試驗,嚐試許多野外猿猴身上看不到的交配姿勢。
但不管是出於「探索」,還是來自「無聊」,「性交姿勢」不只是完成自然所交付的一項任務而已,它已變成了另一種「符徵」。
「傳教士姿勢」與「姿勢亡國論」
在十七、八世紀,歐洲大航海時代,一些傳教士來到了南太平洋,他們看到當地的玻里尼西亞人(Polynesians)居然是蹲坐著(squatting)性交,甚為震驚,而要他們改行「男上女下,面對面」的姿勢,玻里尼西亞人遂戲稱這種性交姿勢為「傳教士姿勢」(missionary position)。在此之前,「傳教士姿勢」是西方基督教世界唯一「合法」的性交姿勢。
早期的基督教認為,性行為是為了「製造更多的基督徒」,而非「享樂」。教會對教徒的「房事」做了很多干預,他們曾發明一種叫chemise cagoule的厚重睡衣,只在緊要的部位開一個洞,妻子穿上這種睡衣,丈夫在洞中播種,避免其他任何的接觸。
但這種睡衣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的,於是他們又規定只能以一種姿勢性交(傳教士姿勢),若採別種姿勢,則需接受處罰。教會備有一本小冊子,記載了各種罪惡的性行為姿勢,來告解的教徒必須回答他們是否有這類「醜態」,其中有一種姿勢被認為能「獲得最大的快樂」,而必須處以七年的刑罰,泰勒(G.R.Taylor)在《歷史裡的性》(Sex in History)裡提到這件事時,說這些罪惡的性行為姿勢,「以目前涉及淫猥的法律觀點來看,仍不適合在本書中詳述。」所以我們也無法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姿勢;至於教會為什麼知道那 多姿勢,而且何種姿勢能「獲得最大的快樂」,這顯然已超出筆者的理解範圍。
羅馬帝國滅亡後,西方的有識之士列出了導致她衰亡的一百個原因,其中有一個原因是「羅馬人喜歡讓女人騎在他身上」。這種「姿勢亡國論」雖然扯得太遠,但正反映了性交姿勢在人們心中的象徵意義。在《肉蒲團》這部中國古典色情小說裡,未央生和玉香新婚燕爾,他在行房時想變些招數,但都為玉香所拒,要做「隔山取火」,就說犯了「背夫之嫌」;要做「倒澆蠟燭」,又說倒了「夫綱之體」;這種姿勢的「象徵意義」是古今中外皆然的,即使在性開放之後的美國,採用過「倒了夫綱之體」(女在上位)的仍只是五五%,而採用過「犯了背夫之嫌」(男從後進入)的只有三○%。
東方自然主義與性愛繁瑣學派
中國道家所提供的性交姿勢,雖然不顧「禮數」,但卻另有其符徵與符旨。《素女經》中的九法,其名分別為「龍翻」、「虎步」、「猿搏」、「蟬附」、「龜騰」、「鳳翔」、「兔吮毫」、「魚接鱗」、「鶴交頸」。而《洞玄子》所推薦的三十法,其名為「敍綢繆」、「中繾綣」、「曝鰓魚」、「麒麟角」(以上四法屬前戲》、「蚕纏綿」、「龍宛轉」、「魚比目」、「燕同心」、「翡翠交」、「鴛鴦合」、「空翻蝶」、「背飛鳧」、「偃蓋松」、「臨壇竹」、「鸞雙舞」、「鳳將雛」、「海鷗翔」、「野馬躍」、「驥騁足」、「馬搖蹄」、「白虎騰」、「玄蟬附」、「山羊對樹」、「鵾雞臨場」、「丹穴鳳游」、「玄溟鵬翥」、「砂猿抱樹」、「貓鼠同穴」、「三春驢」、「三秋狗」等。
這種名稱有兩個含義:一、它以動物行為來類比人類性行為;二、它以「搏」、「翻」、「騰」等「戰鬥性」的語彙來形容人類的性行為。這可以說是道家「自然」與「採補」觀念的投射。
印度的性典Kamasutra也藉觀察動物的性行為而將人類的性交姿勢分為牛、狗、羊、鹿、驢、貓、老虎、大象、野豬與馬等十種不同的「基本姿勢」,每種「基本姿勢」又各有數種不同的變化。另外,還以各種鳥叫聲來比擬交合中發出的呢喃聲,譬如鴿子聲、布穀聲、鸚鵡聲、麻雀聲、紅鶴聲、野鴨聲、鵪鶉聲等。
印度人在這方面的見解,跟中國道家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不知是誰影響了誰),表面上看來,它們代表的似乎是一種「東方的自然主義」,但實際上卻都淪為「性愛的繁瑣學派」。譬如《玉房秘訣》說,女性在性交過程中,有「五徵」(五種表情)、「五欲」(五種欲望)、「十動」(十種反應),男性均需仔細觀察,採取適當的配合行動。而《洞玄子》除了提供三十種姿勢外,又將陰莖在陰道內的動作分為「六勢」。Kamasutra則說陰莖在陰道中轉動有九種方式,口交有八個階段,和純潔的少女接吻有三種方式,四個角度……。
特別是印度的怛特羅(Tantra)教派,將性交視為個人靈魂與宇宙靈魂合一的「雙修悟道」之途,為了使男性與女性的「能」做更完美的結合,而發明了各種「高難度」、跡近「特技表演」的性交姿勢。譬如有一個名為「天堂的一對」之木刻,女性倒立,雙掌貼地,兩腿張開,腳掌朝上,而男的則蹲坐其上,兩個腳掌貼著女性的腳掌,一邊性交,一邊吹著樂器。真是「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見?」
這種以「自然」為名的性交姿勢觀,其實是極其「不自然」的!
愛到最高點,心中無姿勢
在一九七二年出版的《性的歡愉》(The Joy of Sex)這本圖文並茂的「做愛美食者指南」裡特別提到了「中國招式」、「印度招式」、「日本招式」、「土耳其招式」、「南斯拉夫招式」等對西方人來說屬於「異國情調」的性交姿勢。在「中國招式」裡,它舉的是「砂猿抱樹」與「背飛鳧」,並說中國人對性交姿勢賦予「歡樂的名稱」,有著「沒有壓抑的性」,言下似乎充滿了羡慕之情。
這種「羡慕之情」一直出現在人類的歷史裡,譬如阿拉伯世界也有一本性典叫《靈魂休閒之香園》(約成書於十五、六世紀),它搜羅了近東地區常用的性交姿勢,結果僅得十一種,該書作者也羡慕地說:「印度對性交的知識和觀察比我們更進一步」,因此又在書中列了二十五種「印度姿勢」。
也許有讀者感到納悶,本文談到這裡,似乎都只繞著「姿勢」的外圍問題在打轉,是所謂的「望門醉」,並沒有提供實際的「技法」。Kamasutra這部印度性典曾一再提醒它的讀者,書中所列的「戰術」並不適用於有「真愛」的人,事實上,兩個「愛到最高點」的人,「心中」是不會「有姿勢」的。
早期的基督教,為了使人類有別於禽獸,而堅持只採行一種性交姿勢,但我們知道,只有禽獸才會一成不變地使用同種姿勢的。早期中國和印度的性學家,將人類的性交姿勢「動物化」,但動物卻絕不會像人類一樣將姿勢「階段化」、「繁瑣化」。
也許當人類將性交姿勢符徵化,而開始研究、學習、鼓吹或禁止某些姿勢時,就是失去「真愛」與「真性」的時候。廿世紀初年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說:「只有當神射手不再去想箭靶的位置,走索者不再去想要怎麼維持平衡時,他的動作才能臻於完美。」在性方面,正也有著同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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