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的性都來自腦中。 ——勞倫斯(D.H.Lawrence)
腦的硬體結構
在性方面,小說家勞倫斯曾經說過一句話:「所有的性都來自腦中。」這句話的意思似乎在說,所有的性都受到我們腦中既有的觀念與滋生的幻想所左右。從腦神經生理學的觀點來看,這句話確屬「真知灼見」,只是腦神經生理學家所指的「腦」,跟勞倫斯所說的「腦」,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而已。
現代的腦神經生理學告訴我們,舉凡性指向(sexual orientation)、性高潮、性變態、性壓抑等,都和腦脫不了關係。
喜歡做異性打扮的「扮異性症」(transvestism)、以異性為性對象的「同性戀」(homosexuality)、認為自己的靈魂被束縛在錯誤的身體內,而想要變性的「變性慾症」(transsexualism),是三種常見的性別認同或性指向障礙。過去的專家(特別是指精神分析學家)常認為,這些障礙主要是來自後天的社會環境因素與生活經驗;但現在則有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腦的「硬體結構」在這方面扮演了一個更基本、也更舉足輕重的角色。
美國「精神衛生署」(NIMH)腦進化與行為研究室的主任麥克林(P. MaCLean)說:「當精神科醫師要一個病人在沙發上躺下來時,躺在沙發上的除了病人外,還有一匹馬及一隻鱷魚。」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的腦是由「新哺乳類腦」(人)、「古哺乳類腦」(馬)和「爬蟲類腦」(鱷魚)三部份組成的。從進化的觀點來看,腦有著疊床架屋般的搆造,是一層一層加上去的,「爬蟲類腦」位於最下與最底層,負責維持及保存生命的基本功能,可以說是精神分析所說「原我」(潛意識)及「原型」(集體潛意識)之所在。
腦與性指向障礙
「爬蟲類腦」中的下視丘(hypothalamus),和動物的兩大慾望——食與色密切相關。它除了有控制食慾的「餵食中樞」與「飽食中樞」外,還有一個支配性行為的「性行為中樞」。動物實驗告訴我們,當「性行為中樞」受刺激時,雄性動物即會表現出典型的「雄性性行為」:陰莖勃起、騎到雌性動物的背上進行「求愛」;而雌性動物所表現出來的典型「雌性性行為」為抬起臀部、脊椎後弓、頭向後仰,以利於雄性的「示愛」。
專家認為,各種動物的下視丘原都具有可發育為雄性性行為中樞或雌性性行為中樞的配備,它們因受性荷爾蒙的作用而定型下來。
現在多數的專家均已同意,在妊娠期間,來自母體或胎兒本身所製造的性荷爾蒙,不僅會決定胎兒生殖器的構造與發育,同時也會抵達正在發育中的腦,影響由蛋白質製造的神經細胞及其聯絡網路。在下視丘,它決定了「性行為中樞」的硬體架構,在腦的其他部份,則產生了被泛稱為「男性化的腦」或「女性化的腦」之基本結構。硬體一旦定型就難以改變,但在成長過程中若給予不同的「軟體」,仍能相當程度地改變它的表現型態。
雖然科學家還無法釐清其間很多的細節問題,但這個基本前提大致是正確的。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不喜歡異性而喜歡同性,會千方百計地想要改變自己的性器官,可能並非都是來自他過去的生活經驗,或者對「怪異」想法的耽溺,而是他個人難以擺脫的一種「生物學命運」。
腦與性高潮體驗
一個人要能被異性吸引,產生情愫,需要先有一個「正常」的腦。而在男歡女愛中,要能獲得性高潮,同樣需先有一個「正常」的腦。性高潮是一種「腦中的經驗」,我們先看下面這個案例:
有一個四十八歲的婦人,在十八個月大時出現歷時兩小時的熱痙攣,此後即有過數次的癲瘸發作,主要是左側身體的抽搐,有時會喪失意識。青春期後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二十四歲以後,每個月發作次數高達十次,而且發作時腹部有種溫暖的感覺,會使她在大庭廣眾中忍不住抱住她的未婚夫或其他人,甚至當眾脫衣。後來,發作時伴有陰部的愉快感覺,而使她會以淫猥的方式觸摸他人。二十九歲以後,發作時的下體快感會一波高過一波,而終至達到性高潮。但奇怪的是,這位病人在正常的性交中並未有過性高潮的經驗。
癲癇是因腦中神經細胞的異常放電所致,醫學界發現,某些癲癇病人在發作時,會伴有「性自動症」(sexuaI automatism),譬如自慰、臀部來回聳動、性高潮等。但能達到高潮的女病人遠多於男病人,這可能表示男人和女人腦中的性高潮機轉可能不太一樣,但最重要的是,這些病人的症狀告訴我們,刺激腦中的某些神經細胞即可達到性高潮,而完全不必性器官的參與。
近年來腦神經生理學的研究已經證實,「古哺乳類腦」中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是所謂的「情感中樞」,因為它的存在而使哺乳類比爬蟲類具有更多的「情感」,也使「愛情」與「親情」成為可能(不少爬蟲類,會毫不猶豫地吃掉自己的愛人和子女)。
在邊緣系統最前端的腦隔區(septal region),更是所謂的「快感中樞」。神經學家黑斯(R. Heath)在早年對精神分裂病人的研究中,曾以微電極刺激病人的腦隔區,結果意外地導致病人不由自主的性高潮反應。黑斯發現,在病人經歷高潮反應時,他們腦隔區的神經細胞強烈放電,就好像一個癲癇病人的痙攣發作般。
以藥物也可達到類似的效果,黑斯利用特殊的裝置,將精確量的乙醯膽鹼(acetylcholine,腦中自行製造的一種神經傳導媒)直接輸送到腦隔區,病人的腦隔區也會猛烈放電,有一個女病人曾因此而經歷持續三十分鐘的多次性高潮。
在一般情況下,性交或自慰時,生殖器神經末梢的刺激經由脊髓而傳至腦隔區,腦隔區的神經放電,而產生性高潮的體驗。但黑斯的實驗告訴我們,在高潮體驗中,腦隔區的角色遠比生殖器要來得重要,晚近的一些臨床觀察也證明了這點。譬如脊髓受傷的病人,因傷害的部分及程度不同而有很多奇怪的現象,有些病人陰莖能夠勃起,也能射精,但卻沒有性高潮的「知覺體驗」,因為生殖器的興奮無法經由脊髓傳到腦隔區,腦隔區不放電,他就沒有快感。又譬如有些脊髓受傷的病人,生殖器會變得「麻木不仁」,但他卻可以利用第二性感帶,甚至手臂、胸腔等部位,開發它刺激它,而同樣達到欲死欲仙的高潮體驗。堪薩斯醫學中心的克蘭茲(K. Kranz)教授曾見過一個女病人,只要搓自己的手掌,就能達到性高潮;而克蘭茲本人有一次從屋頂摔下來,覺得自己脊髓的神經一陣「熱」,竟興奮得射精。
總之,現代的腦神經生理學告訴我們,性行為並非性高潮的必要條件,腦隔區的興奮才是性高潮真正的幕後老板。
到過動物園的人可能會發現,某些猿猴在憤怒的時候,陰莖會勃起。以前認為,怒脹勃起的陰莖是「威嚇」對方的一種象徵,這當然有幾分道理;但從腦神經生理學的立場來看,主司憤怒、害怕、攻擊等情緒的扁桃核(amygdala)及海馬(hippocampus)亦位於邊緣系統中,黑斯將它們稱為「痛苦中樞」。「痛苦中樞」和腦隔區的「快感中樞」在解剖學上是比鄰而居,這使得神經細胞放電時,容易彼此「波及」對方。人類雖很少看到在極度憤怒或害怕時會勃起、射精的情事,但「虐待症」與「被虐症」卻所在多有,這種將「性」與「攻擊」的情緒相混,在痛苦或攻擊行動中才能產生激情的性變態,可能也有腦神經生理學的基礎。
腦與性壓抑
人類有特別發達的「新哺乳類腦」,這是使人「異於禽獸」的最主要原因。在性方面,人類會壓抑社會所不容許的言行,會成為一個有夢想、有前瞻性、能夠昇華的高等生物,主要靠的就是這個「新哺乳類腦」中的前額葉區(prefrontal lobe)。打個比喻,前額葉區就是精神分析所說的「超我」所在。
一八四八年中,美國有一個築路工人蓋吉,因火藥意外爆炸,而使一根火藥充填管從他的左頰穿人,破顱而出。但蓋吉卻大難不死,而且還繼續活了十二年。他仍能如常工作,動作、知覺也沒有什麼異常,不過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已不再是以前的蓋吉」了,他做事情變得缺乏計畫與前瞻性,也缺乏自制力,經常不看說話的場合,嘴裡就突然冒出一大堆髒話來,讓聽者甚感尷尬,但他卻一點也不以為意。現在我們知道,蓋吉的「心性大變」是因為大腦前額葉受破壞的關係。
醫學上有一種歷史悠久的怪病,稱為「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我們可以用一個病例來說明它的「怪異」之處:
A君是個知書達禮、奮發向上的有為青年,有一天,他在圖書館裡閱讀濟慈的詩集。突然,他的眼皮開始不自主地跳動、手也不停地抖動,然後是鼻子抽搐、牙齒咬得喀喀作響,臉孔則扭曲成恐怖的鬼臉。他急忙合上書本,想逃離圖書館,但為時已晚,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全身肌肉都在大幅度地顫抖抽搐,嘴裡發出類似呻吟或咆哮的怪聲。旁邊的人都不解而驚訝地看著他,但令人更不忍卒睹的事發生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無恥地用手不停玩弄自己的陰莖,而原本聽不出什麼意義的怪聲,也開始出現「幹」、「爽」、「淫婦」、「娼妓」、「xx」等淫聲穢語。
原本知書達禮的A君為什麼會如此失態呢?精神分析認為,這是他壓抑的柵欄突然崩解,潛意識中的污穢慾望傾巢而出的結果。但現代的腦神經生理學告訴我們,這是因為病人腦中的基底核(basal ganglia)異常活動所致,基底核是製造神經傳導媒多巴胺(dopamine)的地方,病人的猛爆抽搐動作及性猖狂可能是多巴胺的濃度過高所致。
另一種常見於老人的巴金森氏病則是因為多巴胺的量過少,而有行動遲緩的症狀,治療時必須給予左多巴(L-dopa),但如果劑量太高,原本溫文儒雅的病人也可能變成像色情狂般,在病房裡看到護士小姐,就想「抱住求歡」。現在的看法認為,被禁制的性內涵可能存在於腦中的某個部位,而多巴胺分泌的失衡會使它失去控制。
腦與性、鋼琴與音樂
做為醫學的一個分支,不管是腦神經生理學或精神分析,它們暸解「生命真相」的途徑,基本上都採用由「病態」來呈顯「正常」的方式。從以上一些簡單的介紹,讀者不難發現,如果我們的「腦」有所偏異時,我們在「性」方面可能出現什麼樣的異樣。幸好絕大多數人的「腦」都是正常的,所以絕大多數人的「性」也都是正常的,他們的「爬蟲類腦」、「古哺乳類腦」與「新哺乳類腦」巧妙地維持一種均衡的關係。
當黑斯以實驗證實,用電極刺激腦隔區即能不假他人而產生強烈的性高潮體驗後,有人擔心人是否會因此而淪為電極的奴隸,不再追求更高尚、更精緻的人生。黑斯說:「除非人是沒有大腦皮質的動物,否則不會如此」。人類的快樂牽涉到很多因素,諸如期待、經驗、記憶等,這些都來自「新哺乳類腦」中的大腦皮質。黑斯的實驗證實,當一個人自覺心情很好、人生充滿希望時,他就較少嚐試自我刺激;只有悶悶不樂、生命缺乏遠景的人,才會耽溺在自我刺激的快樂中。
當然,要想從「腦」的構造來探尋「性」此一美好的人生體驗,就好像要從「鋼琴」來理解貝多芬的「音樂」何以那麼感人般,可能有著層次上的錯誤。但如果「鋼琴」壞了、走調了,則它是無法發出悠美的樂音的,這是我們在理解「腦」與「性」的關係時,應有的基本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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