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某個人來說是色情的東西,在另一個人的眼中,不過是天才的玩笑罷了! ——勞倫斯(D.H.Lawrence)
「迴旋夢裡的女人」與《最後審判》
在《漢》雜誌的「年度十大性新聞」排行榜中,許曉丹的裸舞風波名列第二。因許曉丹的堅持全裸,走向觀眾,而被控妨害風化,也引發了一場「色情」與「藝術」的論爭,這些都是意料中事,大家不過是「各盡職責」罷了,筆者無意在此論斷「迴旋夢裡的女人」是「色情」抑「藝術」,倒是想藉此做個引子,以歷史的透鏡來透視這類的爭論。
當人體做為美學的對象,或藝術表達的工具時,總是含有曖昧的成份,因為在昇華了的審美形式背後,依然含有未昇華的內容。古典美學認為,藝術的真理在於感性的解放,使之擺脫理性的壓抑性統治,或與理性調和;但人既是感性與理性所由生的地方,人的肉身很自然地成為感性與理性火拚的戰場。
在歷史上,米開朗基羅為梵諦岡教皇禮拜堂所繪的壁畫《最後審判》(完成於一五四一年),正是一個有名的戰場。這幅巨大壁畫中的人類,原多是裸體的,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崇尚肉體美的時尚(而過多的男性裸體,亦多少暗示了當時男人對此「曖昧的興趣」),當教皇保祿三世揭開這幅壁畫的遮幕時,感動得屈膝跪下來祈禱。但是到了一五五八年教皇保祿四世卻覺得壁畫中的裸體人像「不雅」,而在「刺激」的部位加繪上摺綴的衣巾。到了嚴肅的「反改革時期」(Counter Reformation),又在若隱若現的衣巾部位加繪上褲子和裙子。
褲子和裙子一「畫」上去,就「脫」不下來,我們今天看到的《最後審判》,已經是「隔了一層」了!
《草地上的午餐》與《吻》
但藝術家老是喜歡開「褲子的玩笑」,印象派畫家馬奈(E. Manet)的傑作《草地上的午餐》(一八六三年),在清爽的林間,一個肌膚豐盈的裸體婦人坐在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之間。這幅畫剛展出時,全巴黎人心跳與震驚不已。其實這幅畫的構圖是模仿十六世紀義大利畫家喬吉奈(Giorgione)的一幅作品,喬氏的作品在當時很自然地被接受了,巴黎人看了也不會皺眉頭,但馬奈《草地上的午餐》卻讓人「震驚」,因為畫中的裸女「太像街頭或鄰居的女人」!一個批評家說出了他的真心話:「那是一個人人可見的普通女人,她無恥地、慵懶地坐在兩個花花公子之間。」由此我們多少也可以知道,讓人對一件藝術作品產生「色情之憂慮」的,不只是「褲子」的問題,還有「距離」的問題。
羅丹(A. Rodin)也在無意間對美國人開了一個玩笑,他的雕刻傑作《吻》,刻的是一對裸體男女忘情地擁吻的景像,當《吻》在巴黎展出時,藝評家脫口讚嘆:「一件不朽傑作!」但不久,當這件藝術傑作被運到美國參加「世界博覽會」展出時,卻讓主辦單位甚覺尷尬,認為它有色情的嫌疑,不適合公開亮相,而把它擺在一間密室裡,必須先提出申請且審查獲准後,才能入內觀賞。當時的美國社會盛行嚴謹保守的清教思想,有色眼光特別敏銳,在藝術與色情左右為難時,他們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變通的辦法,似乎比保祿四世高明了許多,這恐怕是今日所謂「限制級作品」的濫觴!
但它亦反映了人類的一個普遍心思:一幅裸體作品或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對某些人來說是產生「美感」的藝術,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產生「性感」(性慾)的色情。
早晨太少,女人太多
其實,裸體的美感與性感、藝術性與色情性很難作嚴格的區分,因為就像前面所說,只要是肉體,就必然有「未經昇華的內容」,而對它的「色情憂慮」也絕非無的放矢。一九二一年,有一個不太知名的畫家夏巴(P. Chabas)畫了一幅《九月早晨》,畫面是一個裸體少女立於清晨的湖中,在瑟縮之中別有一番寧謐之美。官方人士說:「它百分之百是非法(色情)的!」衛道人士則抱怨:「早晨太少,而女人太多!」他們的憂慮很快獲得證實,一般民眾搶購這幅畫的複製品,多達七百萬張,而且從雨傘的把手到水手的刺青,也都紛紛出現了《九月早晨》的圖案。
藝術與色情的爭論,就隱含在「早晨」與「女人」的闡釋中。很顯然的,絕大多數民眾都是為了「女人」才去買「早晨」的,但我們很難確知「早晨」與「女人」在每一個人心中的真正「比重」。依現代人的眼界來看,《九月早晨》美感可能要多於性感,最少它不會造成七百萬張的搶購熱潮,但這並不代表現代人較具有「美感細胞」,而是現代人的「性感胃口」大增的關係。
動物實驗告訴我們,讓一隻雞吃一大堆米,牠不自覺就會吃得過飽;讓牠面對更多量的米,牠就會吃得更多;實驗者發現,在某個範圍內,雞的「胃口」是以吃下牠所面對的食米的「某個百分比」為滿足的;而且在有別雞共食或爭食時,牠的胃口又會增加。有人以此來解釋人類的「性(感)胃口」,整體而言,在各種具有色情或性感意味的視覺資訊大量湧現時,人類的「性(感)胃口」會跟著水漲船高,但他能消化的畢竟只是某個「百分比」而已,有些消化不了的,逐漸失去性的誘因,而成為「純粹美學」的對象。
照精神分析的說法,肉體的美感,並不全然是來自性慾的昇華,它也有一部分是來自性慾的滿足,而且以在性慾滿足後覺得「美」的東西比較「純粹」。俗諺說:「三年不見女人,看到一隻老母豬也覺得眉清目秀,美若天仙。」指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性的渴求常會誤導我們對美的認識。
性的擬態與性的選擇
當我們從大理石雕刻或顏料塗抹而成的裸體轉移到活生生的肉體時,問題也就由抽象而變得具象化。
第一次看到雄山魈(mandrill,亦稱彩面狒狒)的人,通常會被牠亮紅色的鼻子與鮮藍色的雙頰構成的美麗圖案所震懾,而像藝評家般讚嘆:「一件自然傑作!」但若往底下看,就會發現山魈竟然有一根亮紅色的陰莖與兩塊鮮藍色的陰囊,牠「美麗的臉」原來只是其生殖器的「擬態」。自達爾文以降的物種學家多主張,動物身上鮮艷而美麗的色彩都具有性的含意。
摩里斯(D. Morris)等動物學家指出,女性的乳房和紅唇成為美感或性感的象徵絕非偶然,因為乳房乃是臀部的擬態,而紅唇則是陰唇的擬態。至於女性的化妝,則像動物鮮艷的羽毛或肌膚色澤一般,是一種性的促發劑。
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廣義的化妝逐漸發展成為一種「身體藝術」(對肉體的「藝術加工」),時至今日,而有「化妝是女性美麗的主張」、「化妝是一種禮貌」等等典雅的說法,但它都無法完全擺脫吸引異性的原始目的。基督教早期的聖徒聖傑倫(St. Jerome)曾說:「化妝品是裝點色慾的膏藥」,這句話如果有什麼不妥,恐怕是他說得不夠「藝術」,欠缺「修辭美學」的考慮罷了!
肉體美和性選擇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在動物界,我們常可見「較美麗」的都屬雄性,牠們展示鮮艷的羽毛以期獲得雌性的青睞,因為在傳宗接代這件事上,雌性扮演了選擇者的角色。人類的情況似乎剛好相反,打扮得花枝招展以吸引異性注意的多屬女性,這絕不是什麼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而是在性方面,她乃是一個「被選擇者」。在較原始、兩性地位較平等的人類社會裡,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的男人也比較「愛美」,福拉尼族(Fulani)甚至還有「男性選美大會」,在歷時七天的選美大會上,全村少男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廣場上「眼波流轉,露齒輕笑。」供老婦人品頭論足及年輕少女挑選。
近年來,男性化妝品的流行以及票選「十大性感男人」之類的活動,「愛美」只是表象,「兩性地位的消長」才是真正的動因。
纏足的藝術與色情
中國婦女的纏足,是我們檢驗「身體藝術」的一個理想實例,這種腳部的「藝術加
工」在中國持續了約一千年之久,幾凡體面家庭的女子都必須纏足。對於「纏足之美」,歷代的騷人墨容詠誦甚多,方絢還寫了一本《香蓮品藻》,發揚纏足的美學。在「可見」的部分,纏足婦女走路時,步步蓮花、柳腰款擺、婀娜多姿、弱不禁風,有一種活動的美感。李笠翁說,最「美」的小腳是「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此用之在日者;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此用之在夜者也。」
雖然這種「美」含有濃厚的病態成份,但它似乎還是一種「美」,而在「不可見」的部分,小腳卻別有濃厚的性含意。李笠翁說在「夜裡撫摩」的小腳是「柔若無骨」,事實上它還不只於此,在因「纏」而極度毀形的「足」中,其球形的內底自然形成一個凹隙,長滿了皺摺的細皮嫩肉,給人的感覺就像另外一個生殖器般,照摩里斯等物種學家的說法,小腳乃是「女性生殖器的擬態」。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古代某些男人的迷戀小腳,甚至迷戀小腳所穿的「金蓮」或「玉鉤」,而用之載酒行觴,為什麼會是一種「戀物症」了。
小腳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性含意,腳原是用來支撐身體的,當腳變小後,為了支撐身體,大腿及陰部的肌肉都會因而更加緊縮。據研究中國民俗的日本學者永尾龍造說:「纏足的女人在性交時,其陰部之肌肉較緊,予人如同處女的感覺。」日據時代台北帝大醫學院(現台大醫學院)解剖學科日人教授對台灣纏足婦女的解剖心得,也有類似的說法。由此可知,小腳的長期存在,和滿足中國男人的性快感有密切的關係。
小腳雖然沒有了,但代之而起的高跟鞋,在增加女性的「姿態美」與增加腿部與陰部肌肉的緊縮感方面,竟與纏足有異曲同工之妙!造該不會是一種巧合吧?
隱藏與暴露、羞恥與炫耀
精神分析學家瑞克(T.Reik)曾說:一家名服飾店的老板告訴他,婦女成功穿著的祕訣在於能吸引男士的注意,而希望將它們脫下來。這句話或有言過其實之處,但衣服之於肉體,卻同時具有「隱藏」與「暴露」的矛盾含意,女性的乳罩是用來「隱藏」乳房的,但卻將乳房支托得更為突出;十九世紀歐洲婦女流行的有裙襯之寬鬆長裙,以人為的方式製造一個異常肥大而後凸的假臀。多數的淑女裝,也都具有暴露女性肉體曲線的效果。今日在電視及報章雜誌上經常可見的時髦男性內褲,名為「隱藏」,但實際上卻是一種「暴露」與「炫耀」。
筆者並非說這是一種「美」,而是想指出,「隱藏式的暴露」是人類在解決肉體之性感與美感、藝術與色情等兩難時,經常採行的方式。
新幾內亞的土著,赤身露體,但他們的男性在青春期後,都需在自己的陰莖上套上一根「陰莖鞘」(phallocarp),而以細線懸在胸腹之間,走起路來一聳一聳的。這種「陰莖鞘」有長達二呎的,直徑有寬達四吋的,有彎的也有直的,而且上面還有各種裝飾。乍看之下,會覺得這是一種誇張的猥褻、粗鄙的炫耀;但實際上,它是一種「部落標記」,每個部落所用「陰莖鞘」的長度、寬度與上懸角度都不同,據說它的目的是在於性的隱藏與控制(因為若勃起即會產生疼痛)。但為了隱藏與控制性,竟搞出這種花樣,我們不得不佩服該民族狡黠的心思。
將性感隱藏於美感中,將色情隱藏於藝術中,大概是人類的通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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