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309 性革命:虛幻的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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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會死亡,因為每一次的觸摸,都耗損了它的神奇。  ——葉慈(W.B.Yeats)

革命的純潔與虛榮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八日,英國每日鏡報在頭版刊登了一幀驚世駭俗的新聞照片:一個名叫莎莉的迷人金髮女郎,在倫敦泰晤士河上的金士敦橋瘋狂裸奔,路上的人車一陣騷動,該女郎隨後被一位男警和他的警犬逼到牆角,赤裸就逮。這是發行量廣大,具國際知名度的大眾傳播媒體在頭版刊登「裸照」的濫觴。

  每日鏡報」不是《花花公子》雜誌,也不是午夜場電影,而是反映社會現實的一面「明鏡」。性革命終於在一夜之間,成為一件無法掩飾的「世界新聞」。

  「裸奔」雖然只是「性革命」浮出海面的冰山一角,但卻也具有世俗革命的兩種屬性:裸奔者公開宣稱,他們之所以當眾展示肉體,原是為了替慈善事業募款,或者抗議當局對某些人的剝削,他們「奔跑的肉體」看起來「純潔得像一隻小白鴿」,肉體是純潔的,而革命乃是一項純潔的事業。但裸奔者經常也是潛在的暴露狂患者,他們當街脫下文明的華麗囚衣,乃是來自炫耀的召喚,革命亦可能是一項虛榮的事業。

  馬斯特與瓊森在一九六六年出版了《人類性反應》,它原本是一本枯燥無味的生理學教科書,但在短短幾年之間,卻銷售了三十萬本。好萊塢的一個大製片商急急趕到聖路易,要求馬斯特能將該書的電影版權賣給他,馬斯特問他是否讀過該書,製片商說:「我雖然沒有時間拜讀,但我暸解它必定是個好故事。」

  對很多人來說,雖然無由總覽性革命的全貌,但卻也像這位製片商,「相信它是個好故事」。

  從一九六○年代開始的性革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也許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它「復古」的成份可能要大於「革新」,從歷史與進化的宏觀格局來看,「穿衣服」與「禁慾」才是「革命」,「脫衣服」和「縱慾」實在是「復古」。從觀念與行為的認知結構來看,性革命的內涵都是早就存在於個人隱密而恣縱的性幻想中,或者其他文化、其他階級的日常生活之中,它的現身只是一種公開而普遍的「實踐」。

  但不管它是什麼,我們每一個人都已置身在這歷史的浪潮中。是「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純潔」也好,「虛榮」也好;「好故事」也好,「生理反應」也好;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濺到自己身上的幾滴浪花而已。

肉身哲學的實踐

  一九七二年,韓特(M.Hunt)對《花花公子》雜誌的讀者做了一次性調查,有一位五十歲的報社編輯說:「在我離婚後的五年期間,我想要再婚;但慢慢的,我瞭解到事實上我一點也不要婚姻。我要做我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方式。下班後,我喜歡公寓裡只有我一個人的平靜與私密,如果我想有個伴或一夜愛人,我可以找和我保持接觸的三四個女人……這是我的本性。」這位男士發現,在他的本性裡,性其實是個「消費」的問題。

  在性革命之後,「性消費指數」一直節節上升,金賽(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九年)及韓特(一九七二年)所做各年齡層美國白人每週平均性交次數的比較可知,它呈一種「全面上漲」的「長紅」局面。譬如十六至二五歲男女每周平均性交次數,金賽報告是二.四五次,而韓特報告則上升到三.二五次。三六到四五歲間男女,金賽報告是一.四○次,韓特報告則增加到二.五五次。

  不僅次數增多而已,時間也跟著延長:金賽時代,一對男女做愛平均歷時二分鐘,韓特時代,則增長為十分鐘。花樣也翻新了,女對男的口交,在金賽時代是三二%,韓特時代增加到七二%;男對女的口交,在金賽時代只有一四%,到韓特時代則劇增為六九%;姿勢方面,金賽時代只有三分之一的夫婦曾採行「女上男下」的姿勢,到韓特時代,則有四分之三的夫婦都這樣做了。

  更多的性交,帶來的是更多的自慰。在金賽時代,有四○%的已婚男人自慰,到韓    特時代,則增加為七○%;而已婚女人的自慰則從三分之一增加到三分之二。

  但大家還是覺得「不滿」,美國《紅皮書》(Redbook)雜誌對讀者(一九七五至七八年)的調查顯示,有半數以上的男人及四○%的女人說,他們的性行為「還不夠,應該再多些。」

  「性革命」後,已婚年輕婦女達到性高潮的比例增加了三倍,在韓特的調查裡,五三%的年輕妻子已有性高潮的體驗。結婚十五年的妻子,九○%有性高潮體驗,但在金賽時代,則只有四五%。女性雖有更多的性高潮,她們的胃口似乎也增加了,《雙親》(Parents)雜誌的主編在接受訪問時說,他們所接到的母親來信,問的最多的問題並非「如何養育子女」,而是「為什麼我不能有(多次)性高潮?」

婚外性行為的心靈三部曲

  不僅婚姻內的性行為增加了,婚姻外的性關係也雜亂了,有越來越多的人和更多的人作愛。在婚前性行為方面,《紅皮書》的調查顯示,在一九六四至六九年間結婚的男女,八一%有婚前性行為;一九七三年以後結婚者,則升高為九三%,韓特的調查亦顯示,五○%的男人在婚前有一至五個性伴侶。在婚外性行為方面,金賽時代,四十歲以上的丈夫五○%有過外遇經驗,妻子則為廿六%;一九八三年,《今日心理學》(Psychology Today)的調查顯示,妻子和丈夫在這方面已經是「旗鼓相當」,四十歲至五十歲的夫妻,有過外遇經驗的各佔二分之一。

我們現就以婚外性行為為例,來呈現「性革命」的某一個面向。在史其美(J.L.Schimer)的調查報告裡,有一位男士說他作了如下的夢:「我和我太太躺在床上,但是我的會計員卻夾在我們中間。他想跟我太太作愛,我這時的感覺很奇怪,我覺得這樣倒是挺合適的。」夢是欲望的替代性滿足,這個夢反映了某些人對「性革命」的隱密期待。

  一九七○年代末期,麥古安(T.McGuane)在他一本浮世繪的小說裡說,有一個男人醉醺醺的回家後,發現他太太和另一個男人正在床上纏綿,太太叫他到外面等會兒,等她辦完事再進來。這位丈夫夫懷著嫉妒與受傷害之情離去,但事後向他太太道歉,他說他不應該有這種自私、負面的情緒。小說是「較清醒的夢」,這個小說情節反映了置身於「性革命」浪潮中男女心裡的矛盾。

  一九七二年,在美國底特律市,有十六名不貞的妻子及十七名姦夫被綠帽子壓頂的丈夫殺死,而有九名紅杏出牆的女人手刃唱離別曲的情夫;六名妻子殺死她們不忠的的丈夫及三名丈夫的情婦,有兩名外遇男子殺死其情婦。男同性戀移情別戀者,有兩名被其原來的愛人殺死。另外,有兩名出牆妻子的親戚出面殺死她們的情夫,而有一名無辜者則被妒意過重的丈夫殺死。從這五十八名男女身上噴灑而出的斑斑血跡,提醒我們一句古諺:「做你想做的,然後付出代價。」「

  以這種方式來呈現「性革命的三部曲」也許稍嫌粗略,但在「慾望」與「實際」之間,確實存在著某些裂痕,而且它似乎越來越大。

快樂是「除草機的旋轉」

  「性革命」並非像世俗的革命般必須「流血」,尼爾丹(Nell Dann)在她一本《像我一樣生活》的自述裡說:「大約一年前,我開始搭上一個名叫丹的男人,他有四個孩子,單獨一個人住在一樓,他妻子則住在同一棟房子的不同地方,這似乎是一種內外有別與理想的安排,也不會搞得鬧哄哄的。我們在鄉間共度聖誕節,丹、我的丈夫、我丈夫的女友、丹的妻子、他妻子的男友、還有孩子們。聖誕節的晚餐,我們吃了鮭魚乾,也一齊共飲了很多酒,這應該是美好而而快樂的,但事實上,並未如此。」

  在「性革命」之前,這是未曾許諾的性夢幻,但當「秘園」裡的「禁花」就在眼前怒放,成了可以觸摸與聞嗅的事實時,很多人發現,那想望中的「快樂」與「美好」依然是「未曾許諾的夢幻」。

  當馬斯特及瓊森所著的《人類性反應》(一九六六)在英國賣出一萬五千本時,《人類性功能失常》(Human Sexual Inadequancy,一九七○)已後來居上,賣出九萬本,此一「消費指標」反映的是:原先充滿了性壓抑與虛偽的英國社會,在歷經一場「性革命」之後,進入的可能是一個充滿早洩與陽萎的性功能失常社會。

  史其美報告說:「有一位男士因自覺早洩而感到十分沮喪,雖然他的射精大約是在插入十分鐘或十幾分鐘才發生。有一天,鄰居的一位泌尿科醫師建議他在性交之前,先塗上一種麻痺性的藥膏。他在如法泡製後,深覺滿意,而對這位泌尿科醫師充滿感激之情。在「性革命」之前,外遇與性放縱是一種「罪」,但在「性革命」之後,早洩與性無能則是另一種「罪」。為了使自己「表現得精彩一點」,必須儘量使自己「感覺少一點」!

  一個迷惘的男大學生向芝加哥大學的心理學家辛格(J.Singer)透露了如下的夢境:「我和一位婦人在月色下的山徑上行走,我們愉快地交談著……突然之間她的瞼變成慘綠色,而且越來越蒼老。我了解到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是和她作愛,於是我將我的陰莖插入她的下體,但卻從她的身後穿出,而刺入她背後的岩石中,然後她消失了,只剩下我來回地在岩石裡抽插。」作愛是為了「拯救對方」,但作愛只是像用「絞肉機絞肉」或用「除草機除草」般勇猛而機械的動作,這裡面沒有「愛」,只有「做」,「性」成了時間、次數、能量、效率的問題。

  至於「快樂」,馬斯特的書上說,那是骨盆區肌肉每○.八秒一次不由自主地收縮,歷時約三至十五秒。

「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

  一個三十五歲的離婚婦女,對心理治療醫師坦承:「我嘗試一切事情,讓我進入『市場流通』之中,去邂逅各種新男人。我學游泳、學打網球、學調雞尾酒,甚至去學如何和男人『真正地作愛』——我在以前的婚姻中根本不曉得有這些花樣。我接受一年的心理治療,也做了整型手術,和最少一百個不同的男人有過愛的約會,從比我小兩歲的年輕人到六十三歲的老頭子。我試過每件事和每個人,但我感到恐慌,在這麼多地方和這麼多人裡,我卻找不到我想要的,它到底在那裡呢?我是否迷失了方向?」

  詩人艾略特(T.S.Eliot)在《荒原》(The Waste Land)裡的一段小詩正可以描述這位徬徨女士的心境:

    「我想 我們掉進了鼠路

       那裡 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

    《荒原》雖是寫於「性革命」之前的詩篇,但艾略特以其詩人的敏銳洞察力預示了七十年代人類在縱慾過度之後,感情與精神上的「荒原」特性。

  在維多利亞的性保守時代,精神科醫師遇到的主要是性壓抑所造成的歇斯底里病人,而在一九七○年之後的性開放時代,歇斯底里病人雖然減少了很多,但代之而起的卻是焦慮、強迫與冷漠無感的患者。在扯下文明的華麗囚衣,將未曾許諾的性夢幻付諸實現,於性方面從事「鬧翻天」的革命之後,人類的「罪」與「病」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它帶來的乃是另一種「罪」與另一種「病」,而更重要的是,人類並沒有因此而比較「快樂」。

  葉慈說:「慾望會死亡,因為每一次的觸摸,都耗損了它的神奇;而只有不能消耗的神奇,才會變成奪目的光譜。」這是「禁慾」與「縱慾」之間的兩難。為了免於「慾望死亡」,人類不可能一再「開放」下去,事實上,一九八○年以後,新的「性保守主義」又開始日漸抬頭,它像一個「遊山玩水」三十年而歸來的「老和尚」,準備以不同的心情來領悟眼前的那些「山」和那些「水」,也唯有如此,「性革命」才可能是一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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