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一個小說家敢於寫出他全部的思想和情感。 ——愛倫坡(E.Alan Poe)
心理學家的自白與小說家的體察
知名的英國心理學家愛森克(H. J. Eysenck)在談到色情媒體時,曾提起他小時候的一件趣事,為了傳神,我照章翻譯如下:
「父親在我九歲時再婚,他要我到慕尼黑去,好介紹他的新婚太太認識。不巧的是,因有數場喜慶宴會同時舉辦,飯店裡大爆滿,飯店老闆好心地讓我睡在他私人辦公室的沙發上。在當時,我已是個強迫性的閱讀者,凡能拿到手的東西都可以讀得津津有味,所以在睡覺前想找一本書來讀。找來找去,只找到一本維德(Vander Velde)所著的《性書》。它可以說是一本性愛寶鑑,對各種不同的性交姿勢都有極為詳盡的描述,是當時德國少女的聖經。像多數聰明的少男,我已從觀察中認定,成年人都是欺騙而虛妄的,他們的教誨和他們的行為相距不能以道里計。他們的行為不是傷風敗德就是荒謬可笑,維德的書讓我看到了他們可笑的一面。當我翻閱書上成年男女在一起所做的種種糗事時,笑得全身痙攣,竟從沙發上掉下來,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我想像我那肥胖而老朽的級任老師和他那高高瘦瘦的太太如書上纏在一起的情景,控制不了的好笑感讓我全身曲搐,笑得身體兩側竟開始疼痛起來。最後我父親走進來,想看看我何以會如此喧鬧。他很得體地收起那本書,不過已經太遲了。
「以後,每當有什麼老師或擺出權威姿態的大人讓我懊惱時,我就放鬆心情,想像他正做出那位好心的維德醫師所栩栩如生描繪的姿勢。它立刻恢復了我的幽默感,使我能安詳地坐著度過任何有關我的罪惡與自甘墮落的訓誨。即使時至今日,維德醫師仍是我的一個依靠,每當我必須參加一些討論會時,如果不藉對與會人士的性癖好做缺德的想像,那種無聊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在你對這位心理學家的「自白」產生任何聯想之前,筆者想先請你再看看下面這段小說家的體察。毛里亞克(Mauriac)在〈娣里絲.德葛芙〉(Therese Desgueyroux)這篇小說裡,有這麼一段話:
「某天晚上,伯納在巴黎一家劇院裡看到一幕大膽而驚人的表演,當場起立走出劇院。『成何體統,想想看,被外國人看了成什麼話,他們會拿這種事來評斷我們的。』娣里絲驚異地發現,這個道貌岸然的君子,不過是待一會兒就要和她在床上纏綿的人。」
伯納在劇院裡的憤而離席,並不見得比愛森克在討論會上的缺德幻想來得高明。文明無法使人不再「在床上纏綿」,或不再「胡思亂想」,它只是將它們化明為暗罷了。
男性的性幻想
前文我們介紹過在文明的壓抑下,性慾的病態宣洩管道;事實上,那些人之所以會以精神官能症、性變態、心身症及性功能失常來表現他們受挫的慾望,正是因為他們「道德意識太過濃厚」的關係。多數人不是像前面所說的愛森克就是像伯納,都具有相當廣大的「道德彈性空間」,可以「容納」文明與本能,天理與人欲間的諸多衝突。
愛倫坡說:「沒有一個小說家敢寫出他心中的全部思想和情感。」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他心中有關性的全部思想和情感,性幻想一直是個人心中最大的隱密。近年來,有不少性幻想的調查報告問世,從這些性幻想裡,我們可以看出一個人對於文明背叛的程度。
據山德斯(D. Sanders)的《女性對男性的報告》(The Woman Report Men,一九八五年),絕大多數的英國男人在自慰時都伴有性幻想,三七%的男人在作愛時亦有性幻想。最常見的性幻想依序為:一、和不同的人作愛(一八%),譬如和少女、處女、過去的戀人、家人、朋友、鄰居或街上看到的陌生人等。二、看或被看(一四%),譬如看妻子和他人作愛、自己和另一個男人與妻子作愛、或成為色情電影中的主角等。三、在不同的場合作愛(二二%),譬如在海灘、森林、鑲滿鏡子的房間,辦公室等。四、性伴侶穿著特別的服飾(一一%),譬如穿著絲襪、吊襪帶、高跟鞋、皮衣、制服等。五、和兩個或更多個女人同時作愛(九%)。六、被伴侶或年紀較大的女人支配,成為供其洩慾的奴隸(七%)。七、和電影明星、電視明星、節目主持人等有名的女人作愛(五%)。八、被女人鞭打、強暴、羞辱(五%)。九、口交(五%)。十、支配一大堆女人(三%),譬如成為擁有無數後宮佳麗的國王或無數女學生的男老師。其他如強暴女性,穿女性衣服及男同性戀各佔二%,肛交與巨大男根之幻想則各佔一%。
茲舉一例如下,一個二十八歲的公車司機經常幻想和他的鄰居作愛:「她三十多歲,外貌非常迷人。我幻想我回家時已經很晚,沒人在家,於是我就到她家去。她穿一件透明的睡衣來開門,邀我到裡面坐。她端來一杯飲料,然後主動到我身邊。不久,我們就開始擁吻……,我們到樓上去,以各種姿勢作愛。」但在現實生活裡,他卻是一個溫文有禮的好公民,和鄰居保持和善的關係。
大多數男人幾乎都在心裡犯了這一類「不可告人的罪」,幸好他們並未以文明的道德標準來「審判」自己的「思想」。他們知道,在「想」與「做」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女性的性幻想
女人也有性幻想,弗萊娣(N. Friday)所編的《我的祕園》(My Secret Garden)與《禁花》(Forbidden Flowers)二書,就介紹了數百位美國女性的性幻想。
在《我的祕園》裡,弗萊娣根據女性的性幻想將它們分為十六類,依序是:一、和沒有臉孔的陌生人作愛;二、有他人在旁觀看或參與;三、被男人強迫做出骯髒事或被強暴;四、受折磨與被虐待;五、受男人支配,既羞慚又快樂;六、在失去控制的恐怖情境中作愛;七、打破禁忌的顫慄;八、變成美女,享受男人的求歡;九、像大地之母般,讓男人耕耘播種;十、與親人的亂倫;十一、和動物作愛;十二、和壯碩的黑人作愛:十三、和少男作愛;十四、戀物症;十五、女同性戀;十六、成為妓女。
茲舉兩例如下:一個三十歲的再婚女子幻想自己到一家非常高雅的美容院,坐在舒適的椅子上做臉部的美容。兩片濕棉墊蓋住她的兩眼,臉罩覆在她整張臉上。她什麼也看不見,白色的絨幕從天花板垂落地上,使她的坐位成為一個隱密的空間,她雖然看不見,但她知道在絨幕外面有幾個半裸的年輕男子走來走去,他們的工作就是服務顧客。果然,有一個男子來到她的椅子前面,她把腿張成V字型,她看不到他,而他也看不到她,只看到她的下體……。
一個三十二歲,有三個兒子的天主教徒,和一位比她年輕十一歲的男子有一段婚外情,她幻想她被這名男子帶到他家中,他的家人包括他父親、妻子和兩個弟弟強迫她脫掉衣服,命令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分別對每個人做各種猥褻動作,而且不停地說髒話……。
男性的性幻想和女性的性幻想雖然不太一樣,但卻有著類似的心理機轉。為了減輕罪惡感,並增加刺激感,男性喜歡幻想自己是受到女性的引誘,是對方要他這樣做的。而女性則喜歡幻想她身不由己,是對方強迫她這樣做的,或者將對方的身份模糊化。幻想的內容非常多樣而精彩(男人和女人在這方面都表露出令人驚訝的想像力),但大抵是當事者和伴侶在現實生活裡所不敢做、不敢說的,或者是不可能的遭遇。在這個美麗的夢幻國度裡,沒有懷孕、性病、道德、法律、家庭責任等困擾,有的只是暢行無阻的慾望滿足。
但並非性慾受挫或性生活不諧的人才有性幻想,根據山德斯和弗萊娣等的調查顯示,很多婚姻及性生活美滿的人也都有性幻想。也許,在文明的華麗囚衣之下,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可告人的祕密思想吧!即使聖潔如聖.泰麗莎(St. Theresa)也難免會在夢中夢見:「那個天使手中握著金色長矛,其鐵硬的尖端似乎還燃燒著火光。他用長矛朝我心中刺了好幾次,終於穿透我的臟腑。當他拔出時,我幾乎以為他連我的腸子都拉了出來,他讓我完全燃燒在上帝的愛裡。那是很痛苦的,我呻吟了幾聲,但這痛苦帶來了無限的甜美,使我幾乎不願失去它。」
聖潔的泰麗莎認為這是宗教上的狂喜經驗,但精神分析學家卻認為這只是經過改裝的性幻想。
尷尬、憤怒、虛偽與沈默
愛森克在受到權威人士的指責時,就摹想此權威人士作愛時的姿勢,以減少對方的文明性和權威性。家庭是人類所建立的第一個文明與權威的組織,很多人抱怨說,孩子很少從家庭中獲得他們應該得到的性教育,這種說法完全忽視了文明的威力。正因為大家閉口不談性,所以才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文明家庭」。充滿紳士淑女的維多利亞時代亦稱為「白鸛時代」,有教養的父母都告訴子女說,他們是「白鸛鳥帶來的孩子」。在那個時代,即令性學大師佛洛伊德亦無法對他的兒子提起「生命的真相」,害他的兒子一直以為和他們同住的明娜阿姨是「沒有腿」的,因為高雅的明娜都是穿著長可及地的裙子出現在他們家人面前。
大約十年前,伊利諾州立大學的研究者做了一個令人「尷尬而憤怒」的問卷調查,他們要六百多名男女大學生「揣測」父母的「私事」。不少學生覺得比「考微積分還難」,而無法回答其中的某些問題。研究者的主要目的其實就是要凸顯文明社會在性方面的「尷尬」與「虛偽」,他們把學生的「答案」和金賽對美國男女性行為的調查報告(一九四八及一九五三年)做個比較,結果發現:金賽的報告指出,在男四六至五十歲,女四一至四五歲的美國人,一個月約行房七次;但伊利諾州立大學的學生卻有四分之一認為他們的父母「已無房事」或「一年少於一次」,有一半的人認為「一個月一次或更少」,只有四%的人認為「一個星期三到四次」。
在婚前性行為與婚外性行為方面,金賽報告與這些大學生的「揣測」也有很大的差距:女大學生認為母親有婚前性行為(十%)、婚外性行為(二%),父親有婚前性行為(三三%)、婚外性行為(七%);男大學生認為母親有婚前性行為(二二%)、婚外性行為(二%),父親有婚前性行為(四五%)、婚外性行為(十二%);但對照金賽的報告,這些大學生的母親有婚前性行為(五十%)、婚外性行為(二六%),父親有婚前性行為(九二%)、婚外性行為(五十%)。
從這個調查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在兒女眼中,父母是「純潔」的;就像在父母眼中,兒女也是「純潔」的一樣。我們越將對方視為「文明人」,越尊重對方,就越會將對方「無性化」。
但問題是,這種「無性化」只是一個幻象。在文明的幃幕背後,一直上演著「不可告人的事」,在有教養的腦袋瓜裡,也一直浮現出「不可告人的幻想」。聰明的人知道,生命的真相在於不要說出生命真相的「真相」,他只能沉默地坐在人世一隅,祕密地創造一個文明未曾許諾的玫瑰園,然後為自己的虛偽和大家的虛偽產生些微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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