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307 恐怖的激情:性與死亡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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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的絞架是我慾情的寶座。  ——沙德(M.Sade)

雌螳螂與黑寡婦蜘蛛的玄想

  我們常聽到這樣的傳言:螳螂的交媾是一種「死亡舞蹈」,當雄螳螂在以自然所賦予的本能進行老天所交待的任務,渾然忘我時,雌螳螂便喀喳一聲,將牠的頭咬斷,而牠的身體也成為雌螳螂孕育下一代的口糧。黑寡婦蜘蛛也有這種癖好,甫「新婚」就成為「寡婦」的雌蜘蛛,也會撲殺雄蜘蛛,並以之做為食物。

  佛洛伊德在〈自我與原我的兩種本能〉裡,曾對這種現象做如下的推論:

  「在一般低等動物界,交媾的行為往往跟死亡聯結在一起,這正足以說明,全面的性滿足往往導致死亡。這些生物之所以在交媾之後即行死亡,乃是因為在滿足之後,愛慾業已完全消除,此時,死亡便可自由自在地完成它的任務。」

  雌螳螂和黑寡婦蜘蛛為什麼要將牠們的性伴侶置於死地?除了「獲得食物」外,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當雄螳螂的頭被雌螳螂咬斷後,「牠在死亡一刻的劇痛跟交媾時的痙攣連結的結果,往往使牠的推進力更趨激烈。」而黑寡婦蜘蛛之所以撲殺雄蜘蛛,乃是因為「在交媾接近尾聲時,雌蜘蛛感到失望,在不滿與憤怒中,遂殺了牠的性伴侶。」

  事實上,根據動物學家在自然環境中對螳螂的長期觀察,在交媾中,很少發生雌螳螂咬斷雄螳螂頭的情事,只有在缺乏食物,雌螳螂處於極度饑餓的狀態下,才會出此下策。但多數人在聽了上述傳言後,都會悚然心驚,覺得那是「生命的黑暗真相」之一,甚至還「設身處地」想像雌螳螂是為了「增加刺激」,而黑寡婦蜘蛛則是因為「不滿足」才撲殺牠們的性伴侶。這種「思路」反映出在人類的心靈深處,一直認為「性」與「死亡」有著密切的關連性。

  性與死亡確實有著密切的關聯性,它們分別代表著創造與毀滅。每個生物的肉身都會毀滅,而性的結合則是創造繼起生命的手段,生物透過性戰勝了死亡,但性裡面也含有死亡的陰影,因為在性結合時,通常也是生物最無防備、最容易遭受敵人攻擊而喪命的時刻。有時候,甚至在性的驅策下,還沒有完成生殖的目的,就掉進死亡的陷阱。現代人利用雌性昆蟲分泌的性吸引素,讓雄昆蟲聞「味」而至,以逸待勞,大量捕殺之,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性高潮時的「欲死」體驗

  絕大多數人只有在隱密、安全的情境中才能從事性行為,這可以說是為了避免「死亡焦慮」的進化產物,但人類仍無法擺脫性與死亡的關連性,反而因文明的發展,而使性與死亡產生更多樣、也更隱晦的糾葛。

  中國人以「欲死欲仙」來形容性高潮時的極樂體驗。在《肉蒲團》這部古典色情小說裡,寡婦花晨對未央生說:「我的死法與別人不同,竟要死去一刻時辰,方才得活來。我預先對你說明,你若見我死去的時節,不要呆怕。」後來未央生「一味野戰」,花晨「快活到心窩裡去,只見她手寒腳冷,目定口呆,竟像死的一般。若不是預先說破,未央生竟要害怕(她)果然死了。」

  這種描述,並非中國文人的獨創,在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裡,狩獵人和康妮作愛時,康妮「突然地,在一陣溫柔與痙攣中,她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著了!她已經被觸著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經沒有了,已經消失了,她死了,她出世了;一個婦人。」

  以「死亡與再生」來形容性高潮時的極樂狀態,不只是一種文學象徵,它更可能是一種真實的感受。有趣的是,在色情文學裡,當男女雙方「欲死欲仙」時,樂極生悲而走上死亡不歸路時,絕大多數是男性。譬如在《金瓶梅》裡,當西門慶和潘金蓮吃了過多的胡僧藥(春藥)而大戰三百回合時,潘金蓮只是「五換巾帕」,西門慶卻「精盡繼之以血」,一命嗚呼。潘金蓮猶如「雌螳螂」或「黑寡婦蜘蛛」,但這不只是為了替淫婦造型的文學筆墨,它亦有著相當的真實性。從現代醫學觀點來看,在性高潮時,雖不至於「精盡繼之以血」,卻有可能死於「猝發性心臟病」。根據日本對五五五九件突發死亡病例的統計,其中有卅四例和性交有關,也就是俗謂的「馬上風」或「腹上死」,當然,絕大多數的死者都是男性。「牡丹花下死」,仍是人類難以擺脫的一個陰影。

  這種陰影在多數文化裡都蔓延擴散成像《金瓶梅》裡的一首警世詩:「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叫君骨髓枯!」性乃是「死亡的進行式」。

浪漫主義者的恐怖激情

  在這種奇怪的陰影下,人類不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使沒有老虎,也會刻意去召喚「心中的老虎」。精神分析認為,性是一種本能,死亡亦是一種本能;浪漫主義則認為,性是一種魅惑,死亡亦是一種魅惑。沙德(M.sadc)早在佛洛伊德之前,就將性與死亡結合在一起,但浪漫主義者的靈感來源並非我們在前面所說的毀滅性陰影,而是來自目睹一個人在上吊或受絞刑時,陰莖異樣勃起的激盪性魅惑。

  性與死亡在浪漫主義者的手中變成了「恐怖激情」小說,十八世紀,英國的李察森(S. Richardson)曾寫了七巨冊的《克拉麗莎》(Clarissa),描寫一位淑女被引誘而輾轉於債權人的監牢及死亡溫床上,種種敗德與墮落的過程。淒涼的廢墟、暗濕的洞穴、貓頭鷹的叫聲等死亡的暗示與恐怖的氣氛一再出現於該書中;有一次,女主角還夢見她的愛人將她帶到陰森的墓地,一刀刺進她的心窩,然後將她放進一個掘好的墓穴裡,用髒物和泥土覆蓋在她身上。

  《克拉麗莎》的廣受歡迎,使讀者和作者們發現,死亡的威脅和恐怖的氣氛像一種詭異的「催情劑」,讓性愛產生更蕩人心魄的效果,於是各式各樣的恐怖激情小說紛紛出籠。法國的沙德可以說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他說:「死刑的絞架是我慾情的寶座」,他寫了很多在死亡邊緣顫慄,並從肉體折磨中獲得性快感的小說及理論性文字,英文裡的「虐待狂」(sadism)就是以他的姓為字源。

  但將性與死亡結合,讓恐怖與激情冶為一爐,似乎並非完全來自西方浪漫主義者的開發。中國淵遠流長的人鬼相戀故事,「荒塚間的愛情」和「棺材邊的交媾」是另一種型態的恐怖激情,書生和女鬼的邂逅與交歡,恆發生於荒山野寺或古墓廢墟,同樣充滿了死亡的魅惑與性的魅惑。

  從心理學來看,瀕臨死亡、預期死亡或者對它的暗示,都會讓人產生情緒騷動;而性的結合也會讓人產生情緒騷動,雖然兩者有著不同的意涵,但卻有著類似的生理反應,譬如肌肉緊張、心跳加快、瞳孔變大等。我們的肉體和心靈,在一種騷動的刺激下,不是完全抑制另一種騷動,就是對它產生更為敏銳的感受。譬如一對夫妻白天怒目相向,大打出手,那 到了晚上躺在一張床上,不是全無「性趣」,就是會有特別「激情」的演出。性與死亡就像這對夫妻,可能相背而眠,但只要一轉身,恐怖與激情就會融合成一新奇的體驗。

染有死亡氣息的性變態

  從一些性變態者的行為及幻想中,我們可以看出性與死亡更真實、也更惑人的糾葛。

  有一個名叫阿力克斯的三十一歲男性病人,在和太太性交時,常忘情地將雙手壓在她的頸部,直到她喪失意識為止,這雖然帶給他莫大的興奮,但他擔心有一天會這樣殺死他太太,而到精神科求診。在接受治療時,他畫了一幅怪異的畫,晝的內容是一再出現於他夢中的景像,畫面中央為一巨大的女性陰道,陰道入口處有一排尖銳的牙齒,似乎想擇人而噬,而陰道外圍則由一條吊人索套住,他則躺在吊人索的左下角。

  一個未婚的年輕女病人,則在多年間耽溺於如下的性幻想:她單獨穿過街道,去敲一家屠宰店的大門,當屠夫開門時,她說:「我希望被屠宰。」屠夫對她的要求不以為忤,讓她進來。於是她到店裡的後方脫下衣服,赤裸地躺到屠夫所用的一塊砧板上。但屠夫正忙著切割一些牛肉,在不安的等待中,屠夫的一個助手走過來,像試驗待宰的牛般觸拍她的身體。最後,屠夫走過來,像對待死牛般翻轉她的身體,拿起屠刀就要砍下來。但在切下去之前,屠夫用一隻手指刺人她的下體,於是她在這個千鈞一髮之際達到了高潮。

  一個廿一歲的青年,生性害羞,在女孩子面前顯得忸怩不安,他愛上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和她曾一度春風。但少女不幸死於肺結核,在入殮時,他目睹她躺在棺材裡的屍體而產生異樣的性興奮。於是他渴望成為一名醫學生,但醫學院的學費太昂貴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學為屍體防腐及化粧的技術,並在醫院的停屍間裡任職。此後即經常利用職務上的方便,與屍體交媾;後來東窗事發而被捕,被法院判決關進瘋人院裡。

  以上三者分別是虐待症、被虐症與戀屍症(necrophilia)的病例,三者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虐待者往往也有被虐的傾向,而戀屍症者也可能是一個虐屍症(necrosadism)者。佛洛伊德認為,愛慾與死慾是人類的兩種本能,性與暴力則是它們的外顯;虐待症是暴力轉向他人的行為,被虐症是暴力朝向自身的性行為,戀屍症是暴力朝向屍體的性行為,屍體不僅是死亡的象徵,亦是情慾的對象。

  也許這些性變態者各有其不同的心理動因,但它們卻都不約而同地讓性染上死亡的氣息。

激情的歌廳秀與恐怖的新潮店

  在二十世紀以前,中國和西方都有死亡的公開表演,罪犯的斬首示眾或絞刑示眾都會吸引大批的看客,有的人甚至不辭長途跋涉前去觀賞。二十世紀以後,取而代之的則是性的公開表演,它同樣吸引了大批的觀眾。但不管是性或死亡的公開表演,從觀眾的眼神中,我們都可以捕捉到同樣的顫慄與魅惑。照佛洛伊德的意思,那是因為它們觸及了人類心靈黑暗深處的生物存在本質。

  在文明化的過程中,性與死亡都不約而同地受到了遮掩,但有關它們的暗示,仍讓人激動。在繁華的西門町,有充滿紅唇、豐臀、美腿的歌廳秀,也有擺著棺材、骷髏、刑架的新潮店,恐怖與激情依然比鄰而居,這該不會是一種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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