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305 柔情與肉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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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慾因愛而獲得了尊嚴。  ——馬庫色(H.Marcuse)

「可愛女人」身上的「老鼠氣味」

  勞倫斯(D.H.Lawrence)在《性與可愛》一書裡,曾提到他在一份德國報紙上看到的一則笑話: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在適合談情說愛的夜晚,於一家旅館的陽台上邂逅,他們一起俯瞰著海水。年輕男子充滿詩意的談起星星和海洋之類的話題,女子說:「免了吧!我的房間號碼是卅二號。」

  勞倫斯說,這句話「正中要點」。但他引用「德國報紙」,恐怕是為了嘲笑喜歡探索「宇宙要點」和「生命真相」的日耳曼心靈。對寫過很多愛情小說的勞倫斯來說,生活就是生活,愛情就是愛情,紫羅蘭就是紫羅蘭,並沒有什麼「要點」。當然,勞倫斯也不會「不解風情」地認為「愛情」裡面沒有「性」的成份,他強調「當性之火在女人體內撩起而閃過她的臉」時,是會使女人變得「更可愛」的。他看不起在與女人談情說愛時,感覺到女人的性慾就好像「嗅到一隻老鼠氣味」的男人。勞倫斯反對的是把「性」當做「愛」的「要點」。

  不幸的是,日耳曼心靈喜歡把「性」當做「愛」的「要點」。意志哲學家叔本華說陷於熱戀中的男女都被騙了,他們表現出「滑稽或悲劇的景象」,乃是身心正被「種族的靈魂」所佔領,而不復原來面目的緣故。所有的愛情,不管是外表如何神聖、靈妙,它的根柢「只存在於性本能中」,一個人在戀愛中的狂喜與悲痛,事實上只是「種族靈魂的嘆息」,愛情是以讓兩性結合而繁衍後代的「種族意志」為原動力的。

    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雖是個猶太人,但卻是在德國文化的氛圍中長大,他說:「柔情乃是肉慾的昇華」,原來限於生殖器上的性慾,在文明化的過程中(文明即壓抑),被改造成對整個人格的愛慾,「人們建立習俗的阻力,以便享受愛情。」「基督教文明的禁慾傾向,大大提高了愛情的精神價值。」

  但這並非日耳曼心靈所獨有。事實上,人類自古以來即對「性」與「愛」間的糾葛爭論不休,本文無意浪費篇幅於這些爭論,反而是想先將遣兩者分開來,看看它們混而不合的情形:

笛卡爾的性愛二元論

  大家都知道笛卡爾是提出「心物二元論」的偉大哲學家,但恐怕很少人知道,他在私生活方面,也是一個「性愛二元論」者,他幾乎將女人的肉體和精神完全分開來。他的學識受到當時歐洲很多名女人的欣賞,而將他延為上賓,譬如艾句容公爵夫人、伊麗莎白郡主、克麗斯汀皇后等,都對他非常青睞,但這些雍容華貴的女人都只是笛卡爾的柏拉圖式女友,他只和她們討論形上學、數學、山水花鳥。可能唯一和笛卡爾發生性關係的女人海倫.揚絲,則是一個地位卑賤的的女傭,她曾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佛蘭馨,但不幸在五歲時夭折。

  「愛」通常被認為是精神上的需求與滿足,而「性」則是肉體上的需求與滿足,笛卡爾將這兩種需求「二元化」,並在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身上獲得滿足。

  佛洛伊德說,母親原是小男孩「柔情」與「肉慾」的原始對象,但這是不被允許的,在心性發展過程中,它受到潛抑,就像舊約聖經所說的,男人必須離開父母,去與他的妻子共處,只有在別的女人身上,他才能將這種「柔情」與「肉慾」再度合一。但有些人卻因受個人童年經驗或社會道德制約的支配,而將「性」與「愛」分隔開來,一當他愛上了誰,他對她沒有什麼性慾,而能引發他性慾的女子,他卻不愛;為了不使他的肉慾玷辱他所愛的對象,他尋找他無須去愛的女人。

  勞倫斯所竭力攻擊的英國中上流社會,就具備這種將「性」與「愛」分開來的傾向。當時很多男人認為他們所摯愛的妻子乃是美麗的安琪兒,當他們和「家中的天使」作愛時,經常無法有滿意的演出。但他們不見得會昇華他們的性慾,而是另外去找「淫蕩的女人」,他們認為在別處發洩性慾乃是對妻子的一種恩惠。

  很多人認為,女人較少有這種「性」與「愛」分離的現象,但也不盡然。精神分析的病例檔案裡就有不少這種個案,譬如史提克(W.Stekel)就報告過一個女病人,她丈夫是個出身高尚、溫文儒雅的男士,她愛他,但在性方面卻對他冷淡。丈夫死後,她又愛上一個傑出的音樂家,但還是如出一轍。後來,她和一個萍水相逢、粗魯而充滿肉慾的男人上床反而得到肉體上無比的滿足。她對史提克說:「在一番狂野沉醉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厭惡」。史提克對此的看法是:「對很多女人來說,突然陷入一種獸性的愛中,乃是獲得性高潮的必要條件。」

羅密歐與唐吉訶德的愛情

  過份崇高的愛情,經常是「無性」甚至「反性」的,這就是古典意義裡的「浪漫愛」(romantic love),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屬之。典型的浪漫愛具有兩個普同結構:一是「性慾不得消耗」,一是「死亡」。

  當羅密歐的朋友馬奇提歐看到茱麗葉時,以品鑑的眼光打量著她:「細瞧著她的高額及紅唇∕偷窺著她的玉腿、美足∕及顫動的跨股∕並暗忖著鄰角處的黑森林。」在旁觀者的眼中,茱麗葉只是一個具有血肉之軀,令人聯想到「性」的美麗女子而已,但在充滿熾烈愛情之火的羅密歐眼中,茱麗葉是「噢!她真叫火炬燃得發亮∕她似乎掛在夜的臉頰裡∕像是衣索比亞入耳朵上的寶玉∕甜得叫人發癡∕美得叫人發楞。」狂熱的愛是不能含有性的雜質的。

  如果我們贊同佛洛伊德的觀點,禁慾可提高愛情的精神價值,那麼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 可歌可泣的浪漫愛故事總是以「性慾不得消耗」及「死亡」為其基調,因為性慾一經消耗,就會減少愛情的強度,只有「受阻」而「不得消耗」的性慾才能濃縮、提煉出清純而又熾烈的愛情,也因此,感人的愛情故事必然含有種種阻力與痛苦,而當事者卻都愈挫愈勇。但時間會使慾望減弱、激情消褪,為了使熾烈的愛情永遠「懸擱」在它的顛峰狀態,肉體就必須「適時地死亡」,也因此,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茱麗葉都必須藉「死亡」來見證他們高貴而不朽的愛情。

  情感豐富的詩人,喜歡「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如果說愛情是來自兩性結合以繁衍下一代的性本能或種族意志之召喚,那麼一對男女因愛情而殉死,及身而絕,豈不違反了自然的意旨?「性」與「愛」在根源上也許相關,但這種關係在人類文明化的過程中已經模糊化,愛逐漸獨立而成一種新的感覺經驗。它最精緻的形式並非「柏拉圖式的愛情」(非性的),而是「唐吉訶德式的愛情」(反性的)。當事者所傾慕的是一個經過理想化的「高尚而完美的女人」,他甚至不必目睹這位「完美」的女性,而只需耳聞,就神往不已。對方的「完美」令他「自慚形穢」,他唯有透過不斷的的自我淨化、自我考驗與自我提昇,才敢於在自己心中對她悄悄說出那個「愛」字。

克拉克蓋博的唐璜式愛情

  另有一種「唐璜式愛情」則和「唐吉訶德式愛情」相反,當事者和劍俠唐璜一樣,一看到美麗的女人就向她傾訴愛意,柔情蜜意像白鴿一般自嘴裡飛出,當女人陶醉在他的愛中時,他就立刻帶她上床,但很快又移情別戀。不斷地「愛和佔有,征服和消耗」乃是「唐璜式愛情」的特徵。

  「唐璜」是談情說愛的聖手,但不見得是床上運動的健將,相反的,有相當多比例是「中看不中用」,在床上「不濟事」的。他們因為無法從性行為中獲得滿足,為了排除自己對男性氣概的疑慮,所以一再地獵艷與作愛,想重新證明自己的能力,以減輕焦慮。精神醫學裡,用來稱呼這種病態的名詞就叫做「唐璜症候群」(Don Juan syndrome)。據諾伊(P. Noy)的報告,在他所調查的二十六名非器性質的性無能患者中,有十五名就有這種「唐璜症候群」的行為,可謂其來有自。

 有「大眾情人」、「調情聖手」之稱的影壇巨星克拉克蓋博,就是一個典型的「唐璜」。我們看看和他談情說愛過的女星(不只銀幕上,同時也是銀幕下的)對他的看法,即可知其梗概:

  瓊克勞馥說:「他的魅力,世上沒有任何男人可堪比擬,但他卻不是讓人滿意的情人,我經常試著把他的注意力從臥室轉移到別處。」但這個老是要將無法抗拒其魅力的女人帶進臥室的「唐璜」,根據他妻子卡洛朗白對他的講評:「在床上,他實在差勁,不過我還是仰慕他。」瓊克勞馥像心理醫師般洞悉蓋博的心事:「他對自己在床上的不濟事頗有自知之明,因此,他必須窮畢生之力試圖改變此一缺憾。」

  克拉克蓋博曾自我解嘲地說:「每個人都說我是個差勁的情人,我想我只好再多多練習」。他一再地獵艷以嘗試恢復自己的尊嚴與信心,但卻一再地失敗。

「生命的醇酒」要如何調配

  「性」是「肉」,「愛」是「靈」,人生最美妙的境界是「靈肉合一」,這點雖然婦孺皆知,但卻不容易達到。馬庫色說:「愛使性獲得了尊嚴」,沒有愛的性,徒使人類像一隻野獸而已;但佛洛伊德也指出,不切實際的愛也會使性變成殘廢,人唯有將其愛的對象「適度的降格」,才能發揮「相當的性能力」。

  瑞克(T.Reik)在《愛與慾》一書裡面有個妙喻,他說:「愛」與「性」經常是一起出現,就好像我們總是將威士忌和蘇打調和著喝一樣,因為這樣喝起來比較「舒服」,但威士忌並不能變成蘇打,而蘇打也不能變成威士忌。讓我們「酩酊」的威士忌像「愛」,而「清涼止渴」的蘇打則像「性」,但要怎麼調到恰到好處,恐怕牽涉了個人品味的問題。筆者以上的介紹指出有些人是將威士忌和蘇打分開喝,有些是只喝威士忌不加蘇打,有些則是蘇打已經「沒氣」而猛喝威士忌的,這些方法都不太理想,但多少也可看出,「生命的醇酒」是很難「調配」的。

  十九世紀的人認為,性交過度是有害的,但如果沒有涉人愛情,則對健康並無大礙。二十世紀的人認為,性交過度並不見得有害,但如果不涉入愛情,則可以延長享樂的時間。在現代社會裡,「性」與「愛」又有越來越形分離的傾向,這不禁使筆者想起佛洛伊德在晚年時對自己早期觀點的修正,他認為性慾的滿足及緊張狀態的解除,本身具有自毀的性質,「一切生命的目標乃是死亡」,我們的本能往往會將我們推返無生物的狀態中。於是他引進了古希臘人「愛慾」(Eros)的觀點,認為「愛慾」能解救性與原慾,使其免於僵死的噩運。但佛洛伊德所說的「愛慾」並不等於「愛」,他對「愛慾」的定義是「使生命體進入更大的統一體,從而延長生命並使之進入更高的發展階段」的一種努力。在愛慾的實現中,從對自身肉體的愛到對他人肉體的愛,進而對他人人格的愛,再到對美與知識的愛,不斷地上升,乃是對抗「死亡本能」的唯一法寶。

 無性或反性的「愛」,會導致肉體的「死亡」;無愛或反愛的「性」同樣會導致精神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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