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304 文明:性的華麗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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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文明所付出的代價是由於罪惡感的加強而失去了幸福。  ——佛洛伊德(S.Freud)

「魔鬼」與「地獄」

  在薄伽邱(G.Boccaccio)的《十日談》裡,有如下一則故事:

  一位天真美麗的少女想敬奉上帝,而到沙漠中拜訪苦修的修士,求他指點迷津。修士在夜裡忍不住肉體的誘惑,遂以雄辯的口才向少女坦承他身上有一個「魔鬼」,正放肆騷擾;而少女身上則有一個「地獄」。他說,魔鬼是上帝的敵人,必須將「魔鬼」趕入「地獄」,靈魂才能獲得拯救。於是修士在床上「把魔鬼送進地獄,一連六次,才略略把這魔鬼的驕矜之氣安靜下來。」此後少女即經常要求修士:「我到這裡是要敬奉上帝的,不是要虛費光陰的,讓我們把魔鬼送進地獄吧!」

  少女後來回到城鎮,女伴問她在沙漠裡如何敬奉上帝,她便將每日誠心「把魔鬼送進地獄」的情事說出。女伴笑著說:「大家都是用那個方法敬奉上帝的。」

  《十日談》雖意在諷刺,但也是人類在瘟疫的死亡陰影中,脫去文明外衣後的世紀末幻想。性一直是文明的尷尬課題,正如勞倫斯(D.H.Lawrence)所抱怨的:「醜陋的作愛姿勢是上帝跟人類開的最大玩笑!」這個「玩笑」是當年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吃了「蘋果」後就警覺到的,他們的反應是「羞恥地連忙遮掩」。在這種「羞恥」與「遮掩」中,人類產生了文明,並且發明了「文明的性道德」,性逐漸被描繪成如同「魔鬼」、「地獄」般邪惡、危險、可怕、污穢、痛苦的罪與恥,終至消失於乾淨明亮的地方。但當人們在不為人所知的陰暗角落,依自己的方式,默然地「把魔鬼送進地獄中」時,就會如同哲學家尼采所說的,因意識到「上帝和野獸竟如此相近……一個無以倫比的迷惘靈魂就此產生。」

道德統治下的「魔鬼附身」

  在精神動力學派的先驅冉涅(P.Janet)的醫療檔案裡,有一個人即因靈魂的無比迷惘,而陷入了另一種「魔鬼」與「地獄」的深淵中:

  A君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生意人,有一天從短暫的商業旅行回來後,變得鬱鬱寡歡,然後突然「不會說話」。某日,像臨終道別般,他在一一擁抱妻子和孩子後,即陷入熱病似的昏迷狀態中。幾天後,他在一陣狂笑中,忽然從床上坐起來,說屋裡充滿了魔鬼,撒旦正侵入他的體內;然後以低沈的聲調說出種種猥褻和咒罵上帝的話語。他數度離家出走,並企圖自殺,幾經輾轉而成為冉涅的病人。

  冉涅利用催眠術將「附」在A君身上的「撒旦」催眠,以輕柔的話語探進A君的心靈深處,而挖掘出如下的「污泥」:在A君發病的同年春天,於商業旅途中,他禁不住誘惑,而和某個神女一夜風流,做出種種他認為「極不自然的骯髒勾當」。事後,他深以為恥,心中充滿了罪惡感,覺得當時自己一定是「惡魔附身」,才會犯下那些不可原諒的罪行。此後,他即變得悶悶不樂,渾身不對勁,心中渴望懺悔與受罰的衝動導致了心因性的「喑啞」。在熱病似的昏迷中,他夢到自己墮入地獄,受到火焚的酷刑;「撒旦」遂於此時佔有了他邪惡的靈魂。兩天後醒來,他即以撒旦之名無所顧忌地口出穢語,咒罵上帝。

  冉涅如何治好A君,驅走「附」在他身上的「撒旦」,此處不必細表。重要的是,A君所罹患的「解離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dissociative hysteric neurosis)乃是肇因於性的壓抑與罪惡感,他真的跌人了文明所預設的「魔鬼」與「地獄」的深淵中。

戀物、自慰與愛

  在貝克哈德(I.Beckhardt)的病例檔案裡,一個害羞的青年則為他的「魔鬼」找到了不同的「地獄」:S君是一個知名演員的兒子,他長得像是個女孩子,而且說話結結巴巴,顯然極度渴望溫情,但卻不討人喜歡。他父親很早就和母親離婚,再娶的妻子對他頗為冷淡。S君經常被孤獨地留在家裡,寂寞的他遂將昔日母親的衣服攤在床上,想像母親就在身邊。在進入青春期後,他開始有了偷竊女人內褲、睡衣、絲襪,並以之自慰的習慣。後來在父親常演出的一家劇院擔任聽差,在那裡結識一位年老的魔術師,教他如何以萬能鑰匙開鎖的秘訣。劇院裡有很多迷人的女演員進進出出,但沒有一個理他;在飽受刺激而又不得發洩的情況下,他終於趁某女演員不在時,潛入她的公寓,偷取內褲、絲襪和一件睡衣,回到住處,將它們攤在床上自慰。事後,他感到非常羞恥而且害怕,遂將它們丟人焚化爐中。但幾天後,他又重覆了同樣的行徑而終至不可自拔。

  因為他光顧的都是同一劇院裡住在同一棟大廈的女演員,不久就引起懷疑,而終於在某個晚上,被跟蹤的警察從他的運動衫裡起出偷竊的內衣褲,人贓俱獲,而被送上青少年法庭。

  這是一個典型的「戀物症」(fetishism》病例,屬於性變態。艾里斯(H.Eilis)說:「性異常最容易發生在我們這樣的文明社會中,性的刺激與性的禁制同樣強烈,而且同時存在。」在性的刺激下,受阻的性本能只好另闢蹊徑,用異常的方式奔向另一個「地獄」。貝克哈德說S君在潛入女演員的臥室時「手腳顫抖,全身冒冷汗」,回到家後,面對那些褻衣自慰,「在恐懼與羞恥的複雜情緒中,達到高潮。」

患「女陰搔癢症」的老處女

  有的人則因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魔鬼」,而陷入另一種「地獄」中,讓身體飽受折磨。《精神醫學綜合教科書》裡就有這樣的一個案例:

    E小姐五十八歲,是個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長相也不錯的老處女,九年來一直為女陰搔癢症(pruritus vulvae)所苦。她在一個家教嚴格的家庭長大,「性」這個字絕對不能被提起,她回憶說:「我覺得我不可以和男人說話,不能對他們太友善,更不能讓他們碰我,這是我一直沒有男朋友的原因。」事實上,在她二十幾歲時,曾有一個男朋友,當他擁抱她時,她有一種「觸電」的感覺,但卻拒絕進一步的親密關係。後來,這位男友離她而去,很快愛上別人,而且讓對方懷孕。E小姐受到莫名的傷害,隨後,她開始有了自慰的習慣。

  日子在單調的上班生活中一天天過去,她把精神都專注在工作上,雖然也有過不少無聊的社交活動,但只有一次和性有關,那是一個有婦之夫想對她圖謀不軌,她憤怒地拒絕了。她說:「我痛恨有婦之夫的求愛,這對他的太太是不公平的!」

  在不知不覺間,她終於成為別人眼中的「老處女」,但在四十出頭時,卻和一位年輕人建立了友誼。這個年輕人是她姪兒的朋友,比她小十六歲,他常來找她,然後一起喝杯茶。S小姐對這位年輕人心生愛意,有一天大膽地要他在她面前脫去衣服,年輕人照做了。以後年輕人更是來往頻仍,每次她都用手替他自慰,但卻不准他碰她。這種不倫的關係雖使她重拾逝去的愛,但也因擔心被發現而開始有了日增的罪惡感。兩年後,出現了女陰搔癢症的症狀,又癢又痛,藥石罔效。直到六年後,她才向青年透露此一隱疾。青年基於「直覺的暸解」,要求和她作愛,但卻因她厲害的「性交困難」半途而廢。兩年後,她終止了和這名青年的不倫之戀,又一年後,因為女陰搔癢的症狀日趨激烈,而被轉介到精神科求診。

  女陰搔癢症當然可能有生理的原因,但心理因素也會影響到它的發作和強度,據調查,罹患此症的患者很多都有性挫折與性壓抑的歷史,它「又癢又痛」的症狀正象徵著性本能與性道德間的衝突。

未履行的婚姻

  有些人因受制於魔鬼與地獄的觀念,而竟至使「魔鬼」萎靡不振,「地獄」重門深鎖。譬如沙杜克(V.A.Sadock)所報告的下面這對夫婦:

  C先生和C太太看來是一對人人稱羡的新婚夫婦,C先生二十四歲,正在修博士學位;C太太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結婚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祕密的尷尬」,因為走下紅毯的那一端已經過了一年,他們卻還無法完成「周公之禮」。

  C先生和C太太兩人都出身於嚴謹的基督教家庭,雙方家長對性採取清教徒的態度,忌諱與性有關的一切,當然也不可能給孩子什麼實際的性教育。結婚時,新郎和新娘都還是處子。在婚前,C先生出於本能而有自慰的經驗,但因滿懷罪惡感,他不敢直接用手,而只以身體去磨擦床鋪。C太太則否認有過任何經驗,但承認曾因在含有暴露性質的色情幻想中產生性興奮。

  在婚前的約會中,C先生曾以手刺激過C太太的私處,但她拒絕脫去衣服,也拒絕用手去接觸他的私處。在激情中,C先生數度想背叛他清純的宗教教養,但C太大則堅持一定要在結婚之後才能有性行為。新婚之夜,新郎非常興奮,有高亢的勃起;但新娘卻滿懷恐懼感,預期著非常痛苦的考驗,當新郎要插入時,她痛苦地大聲呼叫,在此一慘痛的叫聲中,C先生變得萎靡不振。後來的嚐試也都告失敗,在日增的挫折與心理壓力下,他終至完全無法勃起,這就是他們結婚一年尚未完成「周公之禮」的原因。

  據性治療專家馬斯特及瓊森夫婦的報告,還有結婚十七年尚無法行「周公之禮」的夫婦。這種無法履行「同居」義務的最大原因是一方或雙方認為「性是罪惡與不潔」的觀念,在惡性循環之下,妻子變成陰道痙攣與性冷感,而丈夫則是性無能(陽痿),冷涼的身體澆熄了內心微弱的慾火。

文明與性本能的永恆衝突

  佛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一書裡指出,文明是人類基於現實的需要,將分離的個人聯合在一個集體中的過程,個體的發展是「利己的」,而文明的發展則是「利他的」,在這種衝突中,個人的幸福被推到一個較次要的地位上,文明「發明」了各種道德、法律,以壓抑依「快樂原則」來行事的性本能,並將此一受阻的性本能轉移目標,為下一階段文明的建造帶來巨大的能源。在文明社會裡,個人因性本能的發洩所獲得的幸福感依然存在,但已非原來面貌,它好像「在寒冷的冬夜,先把大腿裸露在被子外面,然後再抽進來而得到的那種享受。」

  佛氏在《性學三論》一書裡也說,文明的性道德意在激勵人更辛勤、更孜孜不倦於文化活動,但這種性道德若太過強烈,則可能使個人生活的健康與活力受損。並非每個人受阻的「原慾」都會「昇華」成文明的能源,有不少會尋求其他出路,而表現出如本文中A君的精神官能症、S君的性變態、E小姐的心身症與C先生和C太太的性功能失常等,文明遂成為「性的華麗囚衣」。

  但反過來說,一開始就給予全然的性開放,「這意味著把享樂置於謹慎之前,很快就會帶來惡果。」南太平洋原始民族的性開放與享樂,無法掩飾他們因缺乏文明而在人生其他諸面的悲劇。而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當性的滿足暢行無阻時,通常也是該文明開始邁向頹廢與崩潰的前夕。

  佛洛伊德悲觀地說:「想使性本能和文明的要求妥協,根本是癡人說夢。」在進退兩難之間,人類何去何從?恐怕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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