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夢想如下的境界：人只要具備人猿般的情慾與電腦般的頭腦就好了。 ——弗洛姆（E.Fromm）
森林裡的野戲
在熱帶非洲的森林裡，數隻雄黑猩猩（chimpanzees）不安地在草叢、林間騷動著。牠們搖晃身體，並用力拉動樹枝，發出沙沙聲，以引起前面一隻雌黑猩猩的注意。雌黑猩猩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走在最前頭的一隻威猛的黑猩猩「熱情」地凝視著雌黑猩猩，兩腿開張，露出勃起的粉紅色陰莖。於是雌黑猩猩停下來等待，並蹺起她那發情而泛紅腫脹的陰部。雄黑猩猩意亂情迷地趨向前去，兩眼瞪著她那腫脹的陰部，將一隻手指伸進去，然後抽出來在鼻端聞嗅，於是不可遏抑的從後面騎到雌黑猩猩身上。其他雄黑猩猩則慢慢接近，當第一隻雄黑猩猩「完事」後，第二隻立刻接上去，於是一隻又一隻，一場雜交的野戲在熱帶叢林裡默默地進行著。
在剛果河流域附近，高可及人的草叢裡偶而可見一片被壓平而有點凌亂的痕跡，那是一個大猩猩（gorilla）家族昨夜的睡窩。這個家族的「家長」是一隻壯碩異常的雄大猩猩，牠帶著牠的「妻妾」——幾隻雌大猩猩和牠們所生的子女，像個「遊牧家族」，吃到哪裡就睡到哪裡。這幾隻雌大猩猩是那隻特大號雄大猩猩的禁臠，別人不能碰。當一隻孤家寡人、四處遊蕩的雄大猩猩試圖接近時，「他」就會大肆咆哮，好像是在說「離我老婆遠一點！」然後趕走牠們。但總有一天，「他」會年老力衰，而被一隻更年輕力壯的雄大猩猩乘虛而入，取代牠的地位。
人類是「裸猿」？
這些發生在非洲叢林裡的類人猿（apes）故事，離人類似乎非常遙遠，但從進化學上來看，卻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黑猩猩和大猩猩乃是人類的近親，根據最近分子生物學的研究，人類、黑猩猩和大猩猩的DNA（去氧核糖核酸，為遣傳因子）有九九％一樣。特別是黑猩猩，更被認為是人類之外「最有智慧的動物」，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牠們在馬戲團裡表演；而在叢林裡野生的黑猩猩，也已能使用簡單的工具，譬如用樹枝去探查窩內的螞蟻，或丟石頭來防衛自己等。難怪牛津大學的動物學家摩里斯（D.Morris）要稱人類為「裸猿」（naked apes）了。
雖然人類的D N A只有一%和黑猩猩及大猩猩不同，但就是這彌足珍貴的一%使人類「異於禽獸」，而發展出獨特的文明。在漫長的文明化過程中，人類的「性文化」早已變得錯綜複雜，而離它「本來的面目」甚遠。如果我們承認與生存及生殖相關的行為都有它生物學上的根源，那麼分析黑猩猩及大猩猩的性行為，並和人類做一比較，將有助於我們了解人類性行為可能的原始風貌。
人與猿相似之處
人類和類人猿的性行為有下類幾點相似之處：
一、雌性的性展示（sexual displays）：雌黑猩猩在發情期時，陰部會泛紅腫脹，而且臀部上蹺，讓雄黑猩猩能一覽無遺。人類女性與此相似的性展示包括展現誘人的身材——肥臀、豐乳、白腿、紅唇等。
二、雌性的氣味（femaIe odors）：雌性猿猴在發情期時，陰道會分泌一種脂肪酸，它有讓雄性猿猴意亂情迷的效果。雄黑猩猩在雌性發情期開始之前，常會情不自禁的去聞嗅雌性的陰部，甚至插入手指，沾一點出來聞嗅。人類雖然沒有這種「習慣」，但女性的陰道分泌物中也含有與猿猴同樣的脂肪酸，而且某些婦女在月經週期的中段（排卵期，類似於猿猴的發情期），陰道的氣味會不一樣。有些男性會被女性自然的陰道氣味勾起情慾，特別是在口交時。一般認為，女性的使用香水吸引男人，大概也是這個用意。
三、雄性的主動攻勢：當雄黑猩猩看到發情的雌性時，會搖動樹枝、陰莖勃起、凝視對方，雌性看到這些反應時，才蹺起發紅的陰部，準備交合；交合是由雄性主動，將陰莖插入陰道中。在人類則由男性向迷人的女性求愛，甜言蜜言獻殷勤，在性行為中，通常也是由男性採取主動。
人與猿相異之點
但人類和類人猿仍有很多差異，對「萬物之靈」來說，這種差異也許更具意義：
一、性的精緻化與隱私化：黑猩猩的性行為一來就是真槍實彈，沒有任何「前戲」可言，性交姿勢也只有相當僵硬的一種或兩種而已。但人類則發展出極精緻的前戲，如接吻、擁抱、口交等，並嚐試各種可能的性交姿勢。黑猩猩性交的時間相當短暫，約只有十秒鐘，而人類則有兩、三分鐘以上，而且希望時間越長越好。黑猩猩在哪裡都可以性交，但人類則講求私密性，如果不是在隱密、安全、不虞他人打擾的場合和時間內，大多數人都會因焦慮而失去性趣。
二、並不完美的男性勃起能力：雄黑猩猩看到發情的雌性時，陰莖會立刻勃起，而且很少半途而「廢」，其陰莖勃起並不一定跟性有關，在遇到激動的事，譬如憤怒或發現食物時，陰莖也會勃起。人類顯然無此「能耐」，男性只有在性刺激下才會勃起，而且需要較長的「醞釀」時間，年紀越大需時越久，有時候是「舉而不堅」，或「半途而廢」，甚至如入定的「老僧」，根本無法勃起。
三、女性無發情期，但具性高潮潛力：絕大多數的猿猴類雌性，都只有在發情期時才會接納「性」。有的是每次月經週期中的排卵期，也就是一個月中大概只有三、四天能交配；有的是一年中的某一短時期才發情，有一種雌彌猴就是如此，因此牠的陰部特別紅腫，「把握時間」，平均每十七分鐘交配一次。人類女性則無發情期，只要環境許可，任何時間都可以接納「性」，或被迫接納「性」（只有某種蜘蛛和人類能在違反女性的意願下從事性交）。雌性猿猴有無性高潮頗為可疑（很難偵知），但人類女性則不僅有性高潮，而且還有多次性高潮的潛力，根據性學權威馬斯特及瓊森夫婦（Master & Johnson）的報告，有一個女性自行刺激陰蒂，在一個小時內可以達到五十次的高潮。
進化的痕跡
如果我們換個角度，從性行為的「自然道具」（包括體型及性器等）來看人類和類人猿的差異，也可以看出另一些有意義的東西。先從體型說起，生物界的一個「性通則」是：雄性的體型越大於雌性，則牠的「妻妾」就越多。雄大猩猩的體重是雌大猩猩的兩倍，牠行的是「一夫多妻制」（約有三到六名「妻妾」），而長臂猿（gibbon）的雌雄體型差不多，牠們行的是「一夫一妻制」，黑猩猩的雌雄體型也差不多，牠們沒有長久的配對關係，是行雜交的；而人類男性的體型比女性稍微大一點，因此，有人認為，人類原本可能是「溫和的一夫多妻種族」（或者一夫一妻制加上婚外性行為）。
睪丸是製造精子的地方，生物界的另一個「性通則」是：「精子開銷」愈大的物種，需有越大的睪丸。在人類、黑猩猩和大猩猩中，以黑猩猩的睪丸最大，人類次之，最小的反而是大猩猩。行雜交的黑猩猩只要看到發情的雌性，就躍躍欲試，牠幾乎每天都有性交的機會，「精子開銷」相當大；而且因為是數隻雄黑猩猩「輪番上陣」，牠的精子如果能「量壓群雄」，使雌性受孕的機會增加，繁衍「大睪丸」黑猩猩的機會就跟著增加。龐然大物的大猩猩，睪丸反而相當小，雖然牠是「多妻族」，但每隻雌大猩猩發情的時日不多，而且一次生產要等三、四年才能再交配，因此，一年性交次數不多，「精子開銷」不大。而人類則介於大猩猩與黑猩猩之間。
在陰莖大小這個項目，人類倒是拿了「冠軍」。陰莖勃起時的平均長度，大猩猩只有一．二五吋，黑猩猩是三吋，而人類則有五到六吋。為什麼人類會擁有特大號的陰莖？在生物學上很難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陰莖的大小與性交時間的長短都不是「成功的生殖」所必需，沒有進化學上的意義。雖然它們和人類後來所著重的「樂趣」有很大的關係，但從純生物學的立場來看，卻是一種「浪費」。
性投資與性選擇
專研社會行為之生物學基礎的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從性投資及性選擇的觀點來衡量動物的性行為，特別是雌雄兩性性行為型態的差異，也有一些有趣的發現：
在生殖行為中，投資大者通常是選擇者。在哺乳類動物（包括人類）中，需負責懷孕及哺乳的雌性是投資大者，因此，在細胞層面，她的卵子「挑選」一隻精子為入幕之賓；在社會層面，她對性行為的對象、場合及時機也都會精挑細選，以確保其「投資」。而投資較小的雄性則彼此競爭，以吸引雌性的注意。
性行為的自然目的是為了繁衍後代，用社會生物學的術語來說，是「生物體以其DNA的方式去製造更多的DNA」，對雌性哺乳類來說，她最大的「生殖成功」是在妊娠及哺乳階段能有安全而豐裕的生活條件，因此她需要的不是「生張熟魏」般眾多的性對象，反而是一個持續性、忠實可靠的性伴侶。反之，雄性最大的「生殖成功」卻是到處「播種」，讓更多的雌性受孕，以繁衍更多含有自己DNA的後代；換句話說，雄性較有外遇、雜交及「始亂終棄」的傾向。
金賽（A.Kinsey，一九四八）及韓特（(M.Hunt，一九七四）等人對美國已婚者的調查發現，已婚男子約有五十%婚外性行為，而已婚女人則只有二十至二六%。福特及畢奇（Ford & Beach，一九五一）對世界各地二八五個社會的分析發現，八四％的社會具有容許男人同時有數名妻妾的習俗。另外，根據美國國立社會研究中心（UC.National Center for Social Studies 一九七四）的調查，丈夫遺棄妻子兒女的比例約為妻子遺棄丈夫兒女的二十倍。這些似乎都顯示，男人的確是較有外遇、雜交及始亂終棄的傾向，社會生物學家認為，這是遺傳基因的原始驅力使然，此一驅力存在於遺傳基因的層面，很難因避孕方法的問世而改變。
但如果生存條件極為不利，雄性即使到處「播種」，子代都無法活存，也是生殖的失敗，此時，可能就需要雌雄兩性一起來照顧子女，社會生物學家認為，這是一夫一妻制的起源。一夫一妻制在鳥類中極為普遍，因為雄鳥與雌鳥必須彼此合作，才能確保後代的活存（但雄鳥偶而也會「遺棄」雌鳥），一旦雄性花很多心血來照顧子代，他的生殖投資增大，雜交的傾向就會減小。有一種海馬，子代是在雄性體內的孵窩養育，因此雄海馬就會「謹慎擇偶」，有雜交傾向的反而是雌海馬。
當雄性也花費很多心血來照顧子代時，他必須先確認子代含有自己的遺傳基因，也就是說不是別人「播種」的。為了確保其投資，他必須要別的雄性「離他老婆遠一點」，或者要自己的老婆「離其他雄性遠一點」，社會生物學家認為這是男女性道德雙重標準的根源。西藏過去流行一妻多夫，通常是由兄弟數人共娶一個老婆，如此，則妻子生下來的孩子即使不是兒子（與他本人有一半相同的遺傳基因），也是侄子（與他有四分之一相同的基因），這亦是確保投資的行為策略。
第一個「愛情故事」
人文心理學家弗洛姆（E.Fromm）說：「許多人夢想如下的境界：人只要具備人猿般的情慾與電腦般的頭腦就行了。」他並預言這個夢想「大概不能實現」，因為「裸猿」加上「電腦」根本就不能算是「人」了。但從以上的介紹可知，所謂「人猿般的情慾」並非像許多人「夢想」的那樣「美好」，表面上，黑猩猩是雜交族，大猩猩是多妻族，但雜交的黑猩猩卻是早洩的，而多妻的大猩猩則是寡慾的。我們介紹人類性行為的生物性根源及其在進化上的意義，並非要彰顯「獸性」，或強調人性的本能，而是想回首前塵，看看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走過一條多麼漫長而艱難的「性之旅程」，本文所提的只是這個旅程起點處的一些模糊輪廓，而且只代表一種觀點，性別意識濃厚的讀者一定早已發現，文中所言充滿了男性沙文主義的「色」彩，這亦是社會生物學的三「原色」之一，筆者將在「女性的性反撲」另文裡專門介紹女性主義者對性進化的觀點，此處因限於篇幅，暫且不表。
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跟黑猩猩一樣，是過著雜交的生活。最近的生物學家發現，過著雜交生活的黑猩猩，有時候會有那麼一隻雄黑猩猩，斥退一旁虎視眈眈的其他雄性，而帶著那隻令牠意亂情迷的雌黑猩猩，「兩個人」退隱到叢林深處，「雙宿雙飛」。此一發生在非洲森林裡的「原始羅曼史」，也許幾十萬年前就發生在人類的祖先身上，它大概是人類的第一個「愛情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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