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瑪斯曼的寫作傾向
托瑪斯曼的寫作傾向,據他自己說,總是以佛洛伊德的旨趣為依歸。在精神分析學說日漸普及後,我們已很難看出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現的衝突,那些是來自他的潛意識,那些是來自他對精神分析理論的藝術加工,或者是這兩者的「完美結合」。托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完成於一九一一年,距離佛洛伊德出版《夢的解析》已有十一個年頭,而三年前(一九○八年)召開的「國際精神分析大會」更受到舉世的注目。《魂斷威尼斯》描寫的是一個藝術家在昇華(Sublimation)過程中遭致崩潰的故事,其中有多少「佛洛伊德的旨趣」,恐怕只有托瑪斯曼本人自己「心裡有數」。
對這一類的小說,精神「分析」可能是部分的「還原」,為了便於後面的解說,我們先對《魂斷威尼斯》的內容做重點式的提示:
●作品部分:
墓地男子——阿森巴赫的「命運騎士」
主角古斯泰夫.阿森巴赫(Gustav Aschenbach)是一位作家,他在邁力維持他的工作(寫劇本)能力時並不順遂,在工作進行中,他必須經常中輟下來,於中午小睡片刻,出去散散心,尋求心靈的避難所,好恢復體力。故事一開始,我們發現這例行的散步將他偶然地帶到一個墳場,讓讀者很容易就獲得阿森巴赫已抵達他「命運中某點」的印象——某件有意義而且是命定的事情發生了。這個印象又因阿森巴赫與某一個人的突然遭遇而加深,這個人正是他在故事裡陸續遭遇的具有潛在意義的數人中的第一個。
墓地裡出現的男子,被描述為下巴上翹,因之喉節在瘦削的頸脖上看起來很突出;他的頭髮是紅色的,有著乳白色而雜生斑點的皮膚。他突然出現在通往停屍間階梯的頂端,從紅睫毛下射出無色的眼光,仰蒼穹。他的樣子魯莽而跋扈,甚至帶著幾分殘酷。嘴唇向後蜷曲,露出牙齦上長、白且閃閃發亮的牙齒。阿森巴赫起先有一種模糊的不快感,但從陌生人的瞪視裡,不快感旋即轉變成對敵意的警覺,他急忙走開。然後,他被一種渴望旅行的熱情所攫住,這種熱情迅速淹沒他,像「疾病的驟發,幾乎是一種幻覺」,他看到一片熱帶的景物,一隻蹲伏的老虎正準備撲向他,令他感到恐懼。幻覺消失後,他的自我訓練很快又將這個「渴望」轉變為對遙遠而新奇風光的合理想望,「嚮往自由、解脫與忘懷」。
阿森巴赫的苦行僧生活
第二章開始描述古斯泰夫.阿森巴赫的人格,並交代他的生活。其中對阿森巴赫與他體內某種干擾其藝術創造之力量的搏鬥有精彩的描述。阿森巴赫「從小就被驅策要獲得成就……因此當他年輕時,從來就不知道屬於年輕人的慵懶和逍遙自在。」雖然內心有著強大的阻力,但阿森巴赫仍不停地驅策自己工作,他依靠某種儀式讓自己保持不懈的創造:「每天一大早,即用冷水沖淋胸膛和背部,然後在他手稿上頭的銀色燭台點燃兩根高高的蠟燭,將睡眠中凝聚的力量,以近乎宗教般的狂熱,獻身於藝術二到三個鐘頭。」阿森巴赫的態度顯示出受苦中被虐的驕傲。他的「英雄新典型」是被箭穿心(殉教)的聖.塞巴斯提安(St.Sebastian),「……以一種適度的蔑視屹立……」他的寫作風格是一種「優雅的自制」,他是「所有那些瀕於崩潰仍工作不懈,負擔過重,已經油盡燈枯而仍然屹立著……仍然精心培育,要創造出偉大成果的詩人代言人。」我們從書中知道他的作品被政府選為公立學校的教材,這項尊榮在他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及時加身。
家庭生活方面,在短暫而快樂的婚姻生活後,他的妻子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給他。如今他孤獨地生活著,而且已經年邁,對他生活細節的描述,似乎讓我們覺得,其人格中某種被壓制的力量已將逐漸解體。
旅行——外在的逃亡
在第三章,「理智的逃離」墓地男人的動機開始發生作用,但讀者仍然能獲得某種命定的、模糊的印象,即旅行的理由無助地屈服於某種更強烈的非理性力量;出現於墓地的男人乃是阿森巴赫的內在力量,即使經由外在的逃亡仍無所遁避。
但外表上看起來,阿森巴赫的行動卻相當理性。他計劃只做幾個禮拜的旅行,並告訴自己說,他確實需要鬆弛一下,很快就要回來繼續他的工作。他原先計劃到亞得里亞海的一個小島上去,但即使不看本書的書名,我們也可以猜想到,最後的目的地一定是別的地方。而事態的發展果真是如此;亞得里亞海的氣候惡劣,旅館中的群眾令人厭煩,阿森巴赫的心中突然浮現一個清晰的影像:威尼斯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
墓地出現的男人是無法經由遁離而逃避的,在他前往威尼斯途中,又一個幽靈般的人再度出現,這好像在提醒他旅行藉口的愚昧。旅途中出現的男人是一個好修飾、衣著俗麗的人,頰上擦著胭脂,頭上戴著棕色的假髮,指上戴著戒指,當他笑時,露出「一排堅硬的黃牙齒」,顯然是假牙;這種裝扮和縱聲大笑是在假裝年輕,但他已是一個老人。當阿森巴赫看到這個老人對他年輕的遊伴做出令人厭膩的玩笑舉動時,他「感到毛骨悚然」。他踱到船的另一邊想避開這個老人,最後躲到夢鄉裡。當這個老人要離船時,阿森巴赫又與他碰一次面,此時他喝得醉醺醺的,全身搖幌不定,且格格傻笑,不時舐著嘴角,他半揶揄半懇求地向阿森巴赫談起眼前的威尼斯,那種「愛的口吻」好像不是對一個城市,而是對一個女人。他說:「把我們的愛給她,你肯嗎?」、「這個可愛的小寶貝——(說到這裡,他上排的假牙掉到下排來)……這個……小甜蜜蜜的甜心。」
阿森巴赫與他「命定人物」的第三度遭遇發生在他抵達威尼斯之後,那是載他上岸的船夫,這位船夫不聽他的話,而逕自將他載到麗多。這個人和原先船上那位盛裝的老人不同,反而類似墓地出現的那位,阿森巴赫對他的感覺恐懼多於厭惡。划艇是「一片漆黑,令人聯想到棺材」,船夫則「武孔有力」,有一張「蠻橫的臉」,在划船時不斷低語抱怨,且因用力而「露出白牙齒」。這使阿森巴赫覺得自己可能掉進某種犯罪的危險勾當裡;但像以往一樣,當恐懼增加時,他就退避到緘默裡。他變得懶散而思睡,聽任事態自行演變,結果什麼 事也沒發生。但在阿森巴赫上岸後。事實證明他的預感並非全無根據:船夫是「一個壞人,沒有執照」,警察正要抓他。
美少年達秋——內心的渴望
如今阿森巴赫已身在威尼斯,但在決定性的遭遇發生前,他四處游蕩,很少呆在旅館裡。我們無法找到更強烈的對比,這個對比是要烘托出他旅行的真正目的物乃是達秋——一個十四歲,完美無瑕的波蘭男孩,而威尼斯只是事件發生的舞臺。
作者對達秋的形容是「蒼白」、「優雅」、「似神一般」、「純潔」、「獨特的迷人」。反之,作者在描述達秋的三個姐姐時,則是用輕蔑、傲慢,而且幾乎是可憐的筆法。從他美麗的衣飾及「清純而神聖的靜謐表情」裡可以看出,達秋是最受他母親及家庭女教師鍾愛的小孩。而他三個姐姐的衣著則「與身段呈不相稱的樸素」,「每一處能表現她們魅力的地方都被有意的隱藏起來」,她們的舉止更是「僵硬而卑屈」。阿森巴赫因此認為這個男孩是他母親「嬌生慣養的寶貝,寵溺與偏愛的對象」。孩子的父親並不存在,也未被提及;母親的態度被形容為「冷淡而持重」,具有「屬於某一圈內,將虔誠與高雅溶於一身的清純」,她身上所佩戴的櫻桃般大的珍珠令人「難以估價」。
古斯泰夫.阿森巴赫在初見之下並沒有察覺到達秋給予他的印象,但潛意識的焦慮信號卻巳尾隨而至。他感到疲憊。在次晚「做了無數騷亂的夢」,覺得一切「不對勁」。他將這種「熱病似的難過、太陽穴急跳、眼皮沉重」歸罪於氣候,而且考慮可能不再留在威尼斯。但所有的自欺終歸徒勞,神魂顛倒的感覺與日俱增,他觀察達秋不計其數,起初是偶然的相遇,後來,當他的防衛撤離後,則是無所不至而熱情地尾隨他;但他從沒有和達秋說過話,他一直保持孤獨。
就在對達秋湧起深情的同時,阿森巴赫也對大海表示了他的愛,它被優美地形容為「渴望尋找一處避難所……在單純而廣袤的大海胸前……為混沌、難測而永恆的空無之故。」達秋的完美和「空無的完美」,對阿森巴赫來說是二而合一的。他注意到達秋的牙齒並不完美,這使他產生某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他斷定這個男孩子是「嬌弱的」、「很可能不會活太久」。
瘟疫——心魔的外景
阿森巴赫並非毫無抵抗地放棄自我搏鬥,他要求自己必須早日離開可能招致疾病的惡劣天候,也試圖果敢地逃離威尼斯及日漸滋生的迷戀,但他卻無法割捨。城裡有殺蟲劑的味道,暗示著傳染病的危險。但「這座城市邪惡的秘密正已和他內心深處的邪惡秘密糾纏在一起」,德文報紙上提到的某些謠傳,被官方所否認,但「熱情就像罪惡一般,它不會在已確立的秩序上蔓延滋長……」他內心一直在等待回頭的機會,而作者似乎不斷地在提供給他的主角延擱確認自心的機會。
但此一時刻終於來臨,所有的藉口均被摒除,似乎出於內心的某種突然轉變,阿森巴赫決定停留下來,他有一種「義無反顧的喜悅」及「深沉而難以置信的歡愉」,阿森巴赫終於屈服於他感情病態的退萎。隨著道德及理性防衛力量的崩潰,現在他已不再需要對他真正的動機做自我蒙蔽,他已了然於心,就是因為達秋而使他無法離開威尼斯。
「藝術與品味」論文——防衛性的搏鬥
在第四章,阿森巴赫不再試圖欺騙自己,他完全屈服於對達秋的熱情中,接納它而且享受它,他每天能和達秋見很多次面,這些相會有時是偶然發生的,但大部分則經過精心的安排。美少年的影像激起阿森巴赫對美的本身做哲學性的反省,他想起了這種愛的古老原型——蘇格拉底對費德魯斯(Phaedrus)的愛。而且他還寫了一篇「藝術與品味問題」的論文,在這篇論文中,他以他的品味來闡釋達秋的美,但他的防衛性搏鬥只得到部分的成功,本能的力量無法被完全「無性化」,在完成這篇簡短的論文後,阿森巴赫感到異樣的疲憊,彷彿經過一場「淫蕩的肉搏戰」。
達秋很快就注意到他受阿森巴赫的關注,而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無言的瞭解。這個美少年的舉止高雅而誘人,當阿森巴赫看出回應的細微跡象,發現他和達秋之間已存有秘密瞭解的暗示,他先是隱藏並控制自己的熱情;但在他和達秋一次突然的相遇,看到來自達秋臉上一抹預期不到的可愛笑容時,卻幾乎使他最後的保留整個解體。阿森巴赫只能逃避到黑暗裡,結結巴巴地「……呢喃著愛慕與想望的陳腐字眼……在這種情況下簡直是不可能的、荒謬的、可笑的……但又值得尊敬的話:『我愛你』。」
自我防線的崩離
在最後一章,作者繼續描述阿森巴赫對達秋的愛意,及其對他人格解體的作用,它藉一個外在事件——威尼斯爆發了亞洲霍亂疾病——來表現。威尼斯及官方似乎都試圖在隱瞞疾病蔓延的新聞,因為如果讓外來的遊客知道的話,他們就要動身離開了。但儘管如此,仍有越來越多的遊客發現了這個驚人的事實,而紛紛離開威尼斯。達秋和他的家人顯然沒有察覺事態的嚴重,所以繼續留下來。阿森巴赫也留了下來,這座病態的城市正是發展他內心病態的合適溫床,他理性的自我正逐漸屈服於烈焰般的熱情,理智與自我控制如今幾乎已潰不成軍。有一天晚上,他將頭壓在通往達秋臥床的門上,「無法自拔,也無視於這種瘋狂舉止被發現時的危險。」這一次他雖然未被發現,但在其他場合他已被懷疑,他不只一次注意到達秋的母親及女家庭教師,在他試圖接近達秋的時候,總是找理由叫達秋回來。當他遭受這種侮辱時,他的自尊只能做無力的反抗,但它已不再是想滿足他需要的阻力。
美與死亡——不可避免的結局
與前面墓地裡的男人、船上的豪客及船伕前後相呼應,阿森巴赫此時又與一個象徵性的男人做第四度的遭遇,他是一個街頭音樂家。作者對他容貌的描述讓我們覺得很熟悉,他一頭紅髮,「在用力吹奏時,前額的靜脈鼓脹如蛇」;「舌頭在嘴角溜滾」;特別大而光突的喉結,給人肉慾、傲慢、不快的感覺。在歷經墓地、老人的墮落與「像棺材般漆黑」的划艇後,阿森巴赫如今終於面對了退化與崩解的最後象徽——一股刺鼻的石碳酸氣味——死亡的氣味。
雖然阿森巴赫很早就知道威尼斯正流行著可怕瘟疫的事實,但他並沒有向達秋的母親提出警告,他覺得達秋很快就會死去,而這個假設,與他的愛並不衝突,甚至帶給他奇異的喜悅。
在故事接近尾聲時,或者說阿森巴赫將死之前,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魘,「夢魘的舞臺似乎就是他自己的靈魂,夢魘從外面闖進來,強暴地征服他精神的抗拒……他整個生命的文化架構被無情地蹂躪、踐踏和摧毀。」
這個夢魘揭露了阿森巴赫精神墮落的深度。他清醒時的墮落,雖沒有夢中那麼強烈,但羞辱則是一樣的。現在他終於知道,最近自己在其他場合所看到的屈辱,乃是咎由自招。
此後不久,不可避免的結局終於發生。在一次試圖尾隨達秋的散步途中,阿森巴赫迷路了,逼人的熱氣令他精疲力竭,他想恢復體力,買了一些「過熟而柔軟」的草莓吃了,這些草莓顯然帶有致命的細菌。兩天後,他生病了,也知道達秋就要離開威尼斯。在他死前,他又在海灘上與達秋見最後一面。這位瀕死作家的最後印象,透過達秋將他的死亡象徵化和理想化,達秋正奔向開展的大海,揮舞著手臂,好像在邀他「躍入充滿希望的浩大之野中。」
●作家部分:
女人圈中的童年及同性戀
精神分析學家大抵都同意,大部分藝術家的文學創作,乃是他嚐試與對本身具威脅性的衝突做一溝通的努力。因此,先瞭解托瑪斯曼這個人及他寫作《魂斷威尼斯》之前的大致情形,將有助於我們瞭解托瑪斯曼投射於故事中的潛意識或前意識樣貌,不管這種投射是有心還是無心的。
托瑪斯曼於一八七五年誕生於德國北部的盧貝克,他父親曾擔任該市的上議院議員及副市長,但英年早逝,在托瑪斯曼十五歲的時候即死於敗血症。母親具有德國、葡萄牙與印第安血統,誕生於巴西,七歲回到德國,年輕時相當漂亮,但對北德人來說,她的美屬於外來的南國情調。
托瑪斯曼的童年生活似乎以受女人的影響為主,在學校裡,他曾對一位同學產生了同性戀味道的戀情,這位男孩顯然是後來出現於他作品《魔山》(The Magic Mountain)裡的希伯。在他服兵役時,頭兩次都因「心臟精神官能症」而遭拒絕,最後雖然被接受入伍,但三個月後,又因肌腱發炎而退伍。一九○五年,當他三十一歲時,與卡琳斯海姆小姐結婚,卡小姐是某個古老而受尊敬的德國猶太家庭的獨生女。他們的婚姻顯然相當美滿,一共生了六個小孩。
作品是他贖罪的工具
身為一個藝術家,托瑪斯曼有其個人及多數藝術家共通的人格特點。一九○一年,他完成他的第一部主要作品《布登勃魯克世家》(Buddenbrooks),在他將這本手稿包起來,送去給出版社時,他曾劇烈地燒灼自己的手指。而後來,他在為杜斯妥也夫斯基一本小說所寫的序言裡曾自白道,他像偉大的俄國人一樣,從深沉的罪惡感裡獲取創作的原動力,而他的作品正是他贖罪的工具。
灼燒手指是贖罪的象徵性動作,而死亡乃是贖罪的極致行為,所以托瑪斯曼對死亡有著「高貴的同情」。對死亡的高貴同情還牽涉到另一個藝術上的問題,即「美與死亡」的相關性。在叔本華與尼采否定哲學的影響下,德國浪漫主義者的信念是:為了能創造出「美」的作品,浪漫的藝術家必須象徵性地死亡。對死亡的高貴同情來自對生命的高貴否定,托瑪斯曼在他的另一部小說《托尼歐.克羅格》(Tonio Kroger)裡,主角托尼歐.克羅格覺得他必須和他的生命離異,因為他覺得唯有他終止做一個人類時,他才能保持藝術的活躍性和創造性。而在《魂斷威尼斯》裡,主角阿森巴赫為了使自己能持續創造,亦訴諸某種宗教般的儀式,當他寫作時,在其上方點燃兩根蠟燭,即塑造出一種明顯的葬禮氣氛。
強迫性人格的雙情態度
托瑪斯曼的人格,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具有「強迫性人格」(compulsive personality)的特徵,是迷信與理性的奇怪組合,他對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及時辰賦予特殊的意義,而某些數目字對他來說,也具有特殊的神秘意義。他在自傳裡曾說:「我相信到一九四五年,當我活到與母親(死亡時)同樣的年齡時,我將會死掉。」這句不足為憑的話,一方面表示他的理性自我,經常會降服於古老的神奇信念(他的傳記作家亦注意到,他在緊張的時刻有退縮到睡眠裡的傾向);另一方面我們看出,他與母親有某種異乎尋常的認同,托瑪斯曼亦自承他與妹妹卡拉具有「相同的素質」。
強迫性人格的另一個特徵是具有強烈的矛盾態度,這種矛盾特別在針對父親及「父親代理人」時為然。童年生活在女人圈裡,與母親及妹妹的認同,對父親的矛盾態度,及學生時候的同性戀表現,似乎在在表示精神分析的一個假說,即藝術創造性與「女性本質」(feminine principle)有關。
●作家與作品的關係:
《魂斷威尼斯》的寫作背景
在《魂斷威尼斯》寫作前,托瑪斯曼個人及周遭的大致情況是:托瑪斯曼三十六歲,結婚已六年,妻子因肺結核留在一家療養院裡養病,他則單獨和孩子們住在多茲。此時,他父親已死了二十一年,母親還活著,而妹妹卡拉則在不久前自殺身死。
他的傳記資料顯示,在《魂斷威尼斯》的藝術理念發展完成前的一段時間內,吸引托瑪斯曼注意的是歌德。我們知道他原先的計劃是要寫歌德一生中的某一事件,質言之,即是一個七十四歲而聲譽卓著的詩人,為什麼會與一個少女——只有十七歲,和歌德比較,幾乎只能算是個小孩——烏萊克.蕾菲周(U1rike Levetzow)墜人愛河,而又以毅然的割捨為結局。歌德在多數德國作家的心目中,是父親心象(father image)中的父親心象,由於對歌德的尊敬,德國作家或歌德的傳記作家對這件戀愛事件通常不加以嘲弄,而只強調它「不可能的悲劇性」。
一個年老詩人迷戀十七歲少女的故事,在《魂斷威尼斯》裡變成一位年老作家迷戀上十四歲美少男的故事,這其中有什麼「心靈的線索」呢?可能的解釋是:第一、歌德的「父親心象」以及寫作時因妻子住院,托瑪斯曼和他的孩子們有更親密的接觸,而使他想起自己對父親的矛盾情感;第二、妻子不在身邊的禁慾生活,導致他同性戀退行作用(regression)衝突的增加;第三、妹妹卡拉的自殺,促成他罪惡感的凝聚,這種罪惡感可能起源於妹妹角色與母親角色的置換(displacement),妹妹卡拉成為他潛意識裡迷戀的母親,這一假說的事實根據是托瑪斯曼在他的短篇小說Walsungenbult(寫於一九○五年)裡曾處理過兄妹亂倫的主題。這三條「心靈的線索」有助於我們了解何以托瑪斯曼在以歌德的故事為寫作藍本時,他和這個問題「搏鬥」的結果,竟會變成同性戀的故事。
一般讀者即使沒有精神分析的常識,也能感覺出在《魂斷威尼斯》裡,阿森巴赫對達秋的感情明顯地屬於同性戀,而精神分析的理論則能對這種同性戀的來龍去脈,它的糾葛和掙扎,提供更豐富的內涵。
阿森巴赫與托瑪斯曼的相關性
主角古斯泰夫.阿森巴赫,在精神上有很多是托瑪斯曼自身的外射。「阿森巴赫」(Aschenbach)這個姓,在德文裡意為「堆滿屍體的小河」,讓人聯想到古典神話裡的死河,是托瑪斯曼的藝術觀——以自身死亡來換取創造活力的象徵,在小說裡,他必須藉自我克制及隔離來抑制肉慾,他的創造力受到體內某種力量的干擾,他辛苦與之搏鬥。在個性上,他有像托瑪斯曼一般「遇到緊張時刻即逃避到睡眠裡的傾向」,在遺傳上,他也和托瑪斯曼一樣,有來自母親的某種異國特徵。
但另有一些特徵則不是自傳性的,譬如阿森巴赫的妻子死了,只有一個女兒,而自己也已經年邁等,托瑪斯曼做這種安排似乎要告訴自己說,阿森巴赫雖與自己類似,但和自己的經歷並無強烈的連帶關係,而企圖讓自己擺脫他為阿森巴赫所安排的命運。
四個「命運騎士」——父親心象
故事一開始,勉力維持其創造能力的阿森巴赫,已經走到他生命中的某個轉捩點,突然出現在墓地裡的男人,一般文評家認為他是阿森巴赫迫在眉睫的死亡的信使,此說自有它的道理;認為這個象徵人物乃是出自托瑪斯曼刻意的安排,也是合理的假設。但從精神分析的理論出發,可以提出一個更進一步的解釋,這個幽靈般的人物,乃是當壓抑的柵欄開始崩解,由阿森巴赫(或者說托瑪斯曼)外射出來的精神內力的表徵,他可以說是穿越古老的罪惡感及恐懼感,可怕的父親意象自墳墓重返,阿森巴赫(托瑪斯曼)對此的外射性認知。
墓地裡的男子無聲而突然地出現在場景裡,塑造出幽靈突現而非凡人慢慢走近的形象,頗能表現一個死去的人又可怕地重返人間的氣氛。再看托瑪斯曼對他的形容:「頸脖瘦削、喉結凸出、嘴唇向後蜷曲,露出牙齦上長、白且閃閃發亮的牙齒,紅髮,有乳白色而雜生斑點的皮膚」,這使人想起「一具骷髏」,正是死人的象徵。在他的瞪視裡,阿森巴赫興起一種「敵意的警覺」,令人想起小孩對粗暴父親的可怕印象。
阿森巴赫與父親心象遭遇後的情感變化循著下列的軌跡進行:首先是驚惶及逃離的非理性衝動,然後是對這種自我疏離的衝動的壓抑,然後為理性的、自我整合的旅行決定所取代。
外在的逃離無法抹去內心的癥結,可怕的父親心象一再出現。船上那位俗麗、黏膩、墮落、偽裝年輕的老人,同樣露出「一排堅硬的黃牙齒(假牙)」,且對年輕遊伴做出「令人毛骨棟然」的舉動;而划艇上的那位船伕,像棺木一般漆黑,蠻橫的臉上同樣「露出白牙齒」;隨著阿森巴赫對達秋迷戀的滋長,父親的形象亦跟著「圖窮匕見」,那位街頭音樂家「前額的靜脈鼓脹如蛇」,這似乎已在暗示一位可怕父親的暴怒(或)性興奮。
墓地男子、,墮落老人、船伕及街頭音樂家這四個父親心象,給人的整體感覺是危險的,他們似乎能輕而易舉地、一無阻礙的、任意的表露他們的攻擊和性慾,而這正是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小孩對父親的印象,其中有著恐懼、受辱、敵意、嘲弄和厭惡。
對達秋施予代理性的父愛
但若要進一步分析,我們應該說,托瑪斯曼對父親的態度是矛盾的,典型的強迫性人格機轉會將原先針對同一對象的矛盾感情分隔開來,矛盾的父親心象被一分為二,一個是邪惡的、被輕蔑的影像,另一個則是慈愛的、被尊敬的影像。邪惡、威嚇且性活躍的父親,在阿森巴赫所遭遇的四個男子中被賦予形象;而溫柔、「只愛他兒子」的父親則由阿森巴赫自己來扮演,阿森巴赫對達秋的愛正表示他(或者說托瑪斯曼)希望得自於父親的愛。
但這種「代理性的愛」並沒有獲得完全的成功,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自戀性地認同於達秋(達秋正是以前的他),當他看出達秋正在得到他自己希望得到的愛時,嫉妒、敵憶與破壞性的元素遂進人他對達秋的情感中,他不僅在想及達秋將會早死時,產生一種奇異的快感;而且不警告他的家人瘟疫正在流行,也間接地使他所摯愛的男孩暴露在極大的危險中,但阿森巴赫基本的敵意可以說並非直接針對這個男孩(倒像對兄弟的嫉妒),而是針對受憎恨的父親心象。
未經昇華的同性戀暗流
但更大的原因,也就是阿森巴赫防衛系統的決定性威脅,並非來自對達秋的嫉妒性敵意,亦非來自對父親的憎恨,而是來自這位年老作家業經昇華的同性溫柔的解體,及未經昇華的同性戀慾望的暗流。
透過藝術家特有的昇華(sublimation)及理想化(idealization)等防衛機轉,阿森巴赫將他對達秋的愛轉化成「藝術品味」的問題,還對「美的本質」做哲學性的反省。但這種「同性溫柔」的昇華最後還是解體,使他在完成論文後感到「異樣的疲憊」,彷彿經過一場「淫蕩的肉搏戰」。
而他未經昇華的同性戀慾望的暗流,及昇華的崩潰,在臨終前的那場「可怕夢魘」裡更表露無遺。為了便於說明,我們將托瑪斯曼對這場夢魘的描述全文抄錄於後(根據志文出版社出版,宣誠所譯《魂斷威尼斯》頁九三、九四),並對重要語句附加引號,做為下面討論的提示。
洩露墮落深度的夢魘
為了說明起見,我們將這場夢魘全文抄錄如下:
「開始是不安,接著而來的,即是恐懼夾著快樂的好奇心。」夜深人靜,他的感覺在凝神傾聽;傾聽遠處漸漸傳近的喧囂,其中有噪音和喧嘩聲;喀啦喀啦聲,吹喇叭的聲音與沉重的轟隆聲,尖叫的歡呼聲,還有「拉得很長不變的U音」——所有的聲音都是從深刻而鴣鴣地,不斷吹奏的笛中發出來的,混亂而可怕,卻又是甜蜜的聲音。這種聲音好像如訴如泣的戀情,即使是忝不知恥的人聽了,也會心動的。不過他知道這一句話,雖然是謎般的,卻說得出口來,這就是「外國的神」。充滿濃煙的烈火熊熊地燃著,一片山地很像在他別墅的周圍。烈焰自森林翻滾至樹木與青苔蔓生的岩石堆間,再迴旋而下;人與畜群怒吼著,咆哮著——坡上肉體氾濫,火焰滔天,在瘋狂地亂舞。「婦女們」掛著帶子,被過長的皮衣絆倒,把搖鼓放在她們呻吟著向後倒的頭上搖動,「她們揮弄火把與短劍,伸出舌信的蛇緊繞在腰,還有些雙手托住乳房叫嚷著。」「男人額上生著獨角,用皮毛圍著,皮膚上長毛蓬亂,長滿了頸子、上臂和腿上。」銅鐃鈸與大鼓瘋狂地敲打。「皮膚柔軟的兒童」用葉飾的棍子刺著雄山羊,牠們用角互相牴觸,歡叫跳躍著。狂熱的人們用柔軟子音大聲號叫,把B音拉得長長的,好聽而又狂野——這種叫聲在空氣中婉轉,宛如鹿鳴,回聲亦縈繞不絕,眾多聲音形成瘋狂的歡呼,彼此手舞足蹈,全身抖動不停。但所有的聲音都集中在深刻而誘惑的笛聲裡。阿森巴赫不僅聽見笛聲,也看見那種抵抗的情景,「這是誘惑無恥而極端的犧牲的祭典?」「他很厭惡,很恐懼,他的意志忠實地遵守自己本身,堅持到最後,用以抵禦冷靜與威嚴的精神之敵——那外國的神。」「但是」噪音、咆哮、絕壁上發出來的回聲,聳入雲霄,「擴張成喜不自勝的瘋狂」。他感覺到雄山羊身上散發出來的羶氣.今人噁心的體臭,像腐敗的體臭,像腐敗的臭水,更有一種受傷與正在蔓延的疾病臭味。「他的心砰砰地跳,腦在打轉,他激怒、目眩、肉慾迷醉,他的靈魂渴望加入諸神的輪舞。」「木樁被當作巨大而猥褻的象徵,被揭開和舉起;他們放肆地大呼暗號。」他們嬉笑地從嘴裡吹出泡沫,「彼此刺激地用放蕩的手勢求愛,笑聲中也有喘息聲。沉濁可聞」。「他們用有刺的木棒刺進皮肉裡,血從四肢流出來。」阿森巴赫在夢中迫近地看見他們,他們是屬於外國的神。是啊,當「他們也被殘忍地屠殺」,拋向一堆動物,用開水剝皮,切成肉片,「當他們在蓬亂的苔蘚地上,開始無限度地亂交時,他覺得自己也像他們一樣成為神殿上的犧牲」。「他的靈魂在享受墮落的姦淫與胡亂的行為」。
「原景」經驗的藝術化
這個象徵阿森巴赫(或者說托瑪斯曼)內心掙扎的夢魘,與精神分析理論有甚多「暗合之處」。第一、它是對「原景」(primal scene》經驗的「藝術化」描述。在精神分析的理論裡,「原景」是指「幼童想像或者真正的觀察到父母或別人的性交」,它在個人性心理發展的過程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阿森巴赫夢魘裡「額上生著獨角」的男人,「托住乳房叫嚷著」的婦女與「皮膚柔滑」的兒童,是「原景」中的三個要角,而男女「彼此刺激地用放蕩的手勢示愛,笑聲中有著喘息聲,沉濁可聞。他們用有刺的木棒刺進皮肉裡,血從四肢流出來。」乃是幼童對成人性交的看法。
第二、原先只是旁觀者的兒童,最後加入成人的暴力性活動中,但卻是一種倒置的、虐待式的性活動(與代表父親的男人發生性關係),結果被殘忍地屠殺,拋向一堆動物,用開水剝皮,切成肉片,生動地描繪出成人對小孩施予性攻擊的創傷衝擊和毀滅心情。
第三、阿森巴赫的自我逐漸解體,達秋甜蜜的名字在夢中轉化成「拉得很長不變的U音」,「好像如訴如泣的戀情」,身為「局外人」的阿森巴赫,在目睹「誘惑無恥而極端的犧牲的祭典」之初,本來「很厭惡,很恐懼」,他想「堅持到最後」,但逐漸高亢的性緊張,使他「目眩,肉慾迷醉」,而「渴望加入諸神的輪舞」,最後開始無限度的亂交時,他終於成為「神殿上的犧牲」,「享受墮落的姦淫與胡亂的行為」。
第四、「原景」經驗在夢中仍殘留著部分的昇華,它看起來像是一個「祭典」的儀式,彷彿來自古老神話中的一則美麗傳說,但同性戀的慾望壓過昇華的作用,而導致它的崩潰,在神殿上上演淫猥的肉搏戰。昇華的崩潰正是身為藝術家的阿森巴赫「整個生命的文化架構的破壞」,只有死亡才是他理想的結局。
渴望與母親結合的蛛絲馬跡
我們再回到托瑪斯曼本身,除了認同於母親與對父親矛盾的被動態度外,我們還可以從托瑪斯曼的作品中找出渴望與母親結合的蛛絲馬跡。但這個願望,比對父親的矛盾態度遭到更大的壓抑,且引發出更深的罪惡感,因此,它很少以「對象愛」這種昇華的、自我整合的形式出現,即使以這種方式出現,那也一定是含糊不清的。我們可以假設,也許達秋的斯拉夫外貌(或者《魔山》裡的希伯和克勞第亞)含有對母親昇華之愛的暗示,因為他母親在實際生活裡,正是屬於「異國情調」。但其他時候,對母親的渴望幾乎是一成不變地以模糊而深具象徵意味的詞句,或者以「認同」的退化形式出現;而且,同時表露或暗示出某種形式的處罰,最常見的是死亡及疾病。這不僅在托瑪斯曼的作品中為然,在真實生活中,他也這樣相信著。譬如前面所提到的,他迷信地預測自己在活到和母親同樣大歲數時,即會死於一九四五年。
在《魂斷威尼斯》裡,對母親之渴望的表現方式,比上述討論的還要更退行、更模糊與更具高度的象徵性,似乎唯有如此,深具罪惡感的願望才被允許一再出現在作家的意識及其作品中,而且能為自我以某種程度的歡愉來接受。這種歡愉,在托瑪斯曼的很多作品裡是相當憂鬱的,對母親的渴望經常以渴望死亡的偽裝方式出現。在《魔山》裡,它化身為吸引溪斯.卡斯托普的一片白茫茫雪地,溪斯差點因而凍死。在《魂斷威尼斯》裡,母親的象徵首先似乎是病態的城市本身,阿森巴赫無法擺脫她,但不只是城市而已,此外還有大海,以及死亡——威尼斯的整個氣氛,死亡以及大海——正是阿森巴赫最深沉的願望。當死亡正攫取住他時,阿森巴赫看到了達秋,達秋向他招手,彷彿邀他進入開展的大海中,「躍人充滿希望的浩大之野中」。這一幕,不僅象徵性地將死亡與大海合而為一,同時也將達秋、大海——死亡——母親的意念銜接在一起。
藝術家原創力的守護神
最後,我們要進一步談及藝術家的「昇華」問題,這可從兩方面來考察。一是在《魂斷威尼斯》的故事裡,阿森巴赫一向藉自我克制及自我隔離來抑制肉慾,以維持他的創作力;在最後「原景」經驗的夢魘裡,我們可以看出,原先做為旁觀者的「兒童」及阿森巴赫,有一種對抗過度刺激的防衛力量,這種對抗嬰兒期慾望的防衛力量在進一步的修飾後,就成為發展創造性昇華的重要因素,其藝術創作的盛衰與他同性戀慾望的昇華與否成平行的關係。
原景的經驗產生過度的刺激、危險、防衛而被動的願望及去勢焦慮,使他企圖再重返經驗開始時的情感平衡狀態,而這正是發展成身為一個旁觀者及敘述者的藝術家態度的溫柔。這個假說和托瑪斯曼的某些藝術本質——割離性與譏諷性——似乎特別相符。除了阿森巴赫外,這個理論也可用來說明更普遍的藝術家人格,對生命採取譏諷的態度似乎是藝術家的本性。
但小說裡的阿森巴赫,昇華遭致崩潰,這與現實生活裡的托瑪斯曼有關,也是我們要談的第二點。托瑪斯曼終生奮力不懈的一項工作是要維持他的藝術創作力於不墜,它似乎永遠處於受威脅與不安定的狀態中,托瑪斯曼試圖用迷信的神奇魔力來加以守護。在托瑪斯曼個人生活遭受危機(前面所說妻子生病,使他與孩子有更親密的接觸,且必須過禁慾的生活,導致同性戀退行作用衝突的增加)時,他創造了阿森巴赫,來轉移他個人的衝突,讓阿森巴赫代他受苦,而托瑪斯曼獲得救贖,並藉以守護自己的藝術原創力;使他作為一個作家,有與日俱增的成功,做為一個丈夫及父親,有令人日生安全感的穩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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