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伊底帕斯情結的誤解
在佛洛伊德的理論裡,「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是令很多人覺得難以苟同,甚至令衛道人士感到憤怒,而大加撻伐的主張之一。但在傳統的精神分析裡,「伊底帕斯情結」不僅被視為心理病態發展形成的成因與精神官能症的核心,而且是精神分析學家用來分析文學作品時的主要架構之一。
一般人(包括文學家及文學批評家)無法接受「伊底帕斯情結」,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這個弒父娶母的念頭並不存在,最少是「自覺沒有這個念頭」,有些還進一步說,如果這個忤逆的亂倫想法是可以存在的,那麼其他的罪行也都算不得什麼了。用這種方法來駁斥精神分析,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因為他們可以說完全誤解精神分析中的性心理發展及潛意識理論。
關於「伊底帕斯情結」,我們在第二章已有所說明,此處要強調的是這種情感癥結,在個人成長的過程中,已被潛抑到潛意識中,個人無法意識得到,但在三四歲的小孩、精神官能症病人、夢、神話及小說中,我們仍能觀察得到。
●佛洛伊德的觀點:
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的兇手
「伊底帕斯情結」這個專有名詞,源自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佛洛伊德在其巨著《夢的解析》裡說:
「我下面要說到有關伊底帕斯王的逸聞,也就是沙孚克里斯(Sophocles)的悲劇《伊底帕斯王》。伊底帕斯是底比斯(Thebes)國王萊烏士(Laius)與王后約卡士達(Jocasta)所生的兒子,由於神諭在他未出生前即預言他長大以後會弒父,所以一生下來,即被拋棄於野外,但他卻被鄰國國王所收養,而成為該國王子。直到他後來因自己出身不明而去求神諭時,神諭告訴他,他命中註定弒父娶母而警告他離開家鄉,他才決定離開那國度。但就在離家的路上,他碰到了萊烏士王,而由於一場突然的爭吵,他將這身份未明的父王打死了。他到了底比斯,在這兒他答出了擋路的人面獅身怪物(Sphinx)之謎,而被底比斯感激的國民擁戴為王,並娶約卡士達為妻。在位期間國泰民安,他與他所不認識的生母生下了二男二女,直到最後底比斯發生了一場大瘟疫,而使得國民再去求神諭,這時所得的回答是只要能將謀殺先王萊烏士的兇手逐出國度即可停止這場浩劫,但兇手在何處呢?這好久以前的罪犯又從何找起呢?而這悲劇主要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忽而山窮水盡,忽而柳暗花明(就像精神分析的工作一樣)慢慢引出最後的殘酷真相——伊底帕斯王就是殺死萊烏士的兇手,並且更糟的是他本身竟是死者與其妻所生的兒子。為這本身糊里糊塗所幹出來的滔天大禍而震駭的伊底帕斯終於步入最悲慘的結局——自己弄瞎了眼,而離開其家鄉之國,完全符合了神諭的預言。」
童年期願望的達成
佛洛伊德繼續說:「如果說《伊底帕斯王》這部戲劇能使現代的觀眾或讀者產生與當時希臘人同樣的感動,那麼唯一可能的解釋是,這部希臘悲劇的效果並不在於命運與人類意志的衝突,而特別在於這衝突的情節中所顯示出來的某種特質。在《伊底帕斯王》裡,命運的震撼力必定是由於我們內在也有某種呼聲的存在而引起的共鳴,也因此而使我們批評《女性始祖》(Die Ahnfrau)等近代的命運悲劇作品缺乏真實感。的確,在伊底帕斯王的故事裡,是可以找到我們的心聲的,他的命運之所以會感動我們,是因為我們的命運也是同樣的可憐,因為我們在尚未出生以前,神諭也就已將最毒的咒語加於我們一生了。很可能地,我們早就註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暴力的對象卻是自己的父親,同時我們的夢也使我們相信這種說法。伊底帕斯王弒父娶母就是一種願望的達成——我們童年時期的願望的達成。但我們較他更幸運的是,我們並未變成精神官能症,而能成功地將對母親的性衝動逐次收回,並且漸漸忘掉對父親的嫉妒心。我們就這樣子,由兒童時期願望達成的對象身上收回了這些原始願望,而盡其所能地予以壓抑。一旦文學家由於人性探究而挖掘出伊底帕斯的罪惡時,他使我們看到了內在的自我,而發覺儘管受到壓抑,這些願望仍舊存在於心底。且看這對照鮮明的道白:『看吧!這就是伊底帕斯,他解開了宇宙的大謎,而帶來權勢,他的財產為所有國民所稱羡,但,看吧!他卻沈淪於如此可怕的惡運裡!』而這段戒訓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們,因為自從孩提時代,我們的傲氣便一直自許為如何聰明、如何有辦法!就像伊底帕斯一樣,我們卻看不到人類所與生俱來的慾望,以及自然所加賜於我們的負擔,而一日這些事實應驗時,我們又多半不願正視這童年的景象。」
「性格即命運」的詮釋
很多人認為,希臘悲劇描述的是人在面對賞罰失爽的命運時的無力,這種說法其實有待商榷。首先,我們要先瞭解古希臘人對「命運」的概念。西元前五世紀的希臘哲學家赫拉克賴脫(Heraclitus)曾說:「性格即命運。」古希臘人所謂的「命運」,很可能是下述二者的人格化——人的性格結構及將決定人生歷程的心理衝突發洩出來的需要。於是,由命運所駕馭的悲劇,往往是由人的性格結構及潛在衝突所駕馭的悲劇。對於這點,我們不得不佩服古希臘人在心理學方面的睿智。
由此觀之,伊底帕斯的悲劇表面上是命運的安排,但實際上是個人性格及心理衝突所導致的結果。
在《伊底帕斯王》這部悲劇裡,沙孚克里斯將伊底帕斯的父親萊烏士王描寫成一個凶暴、粗魯、不討人喜歡的人物,正反映出「性蕾性慾期」兒童對父親的看法;伊底帕斯在路上殺死萊烏士的原因是起於一場爭執,爭執的內容是誰有權「先過一條窄路」,萊烏士想用暴力把伊底帕斯從「路上推開」。「窄路」可象徵「女性的陰道」,因此,伊底帕斯與其父萊烏士的爭執,更深的含意是「誰有權先與一個女人性交」,這個「女人」正代表了「性蕾性慾期」父子爭奪的「母親」。最後,當伊底帕斯知道事情的真相後,自己弄瞎眼睛,則象徵將自己「去勢」(自我懲罰),這些都可以說是伴隨「伊底帕斯情結」而來的「去勢情結」(castration complex)的表現。
但伊底帕斯的故事並未就此結束,沙孚克里斯後來又寫了《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Oedipus at Colonus),對伊底帕斯犯下可怕的罪孽,遭受可怕懲罰後的結局有進一步的交待。很多人批評佛洛伊德只注意《伊底帕斯王》這部戲裡宣洩的所謂「潛意識裡卑污的願望」,而對《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不予留意,是在斷章取義。但就像我們在前面幾章所說的,文學並非佛洛伊德的興趣,他引用某一文學作品(甚至只是其中的一段),主要是用來做為他理論成立的「註腳」,這是情有可原的。而且,這方面的「疏忽」已由馬克.康惹(Mark Kanzer)所補足。
●康惹的觀點:
自我懲罰的伊底帕斯
《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的情節大意是:
伊底帕斯離開底比斯城後,無家可歸,浪跡天涯,伴隨著他的只有他的女兒安蒂岡妮。一天,他們無意中闖進了命運女神(尤曼妮蒂絲女神)的聖地(一座叢林),當地人民發現褻瀆聖地的竟是聲名狼藉的伊底帕斯時都嚇呆了,但伊底帕斯卻認為這是他已經從諸神那裡得到了審判終結的一種徵兆。諸神已準備賜與他原諒與安寧。他要求見雅典國王底休斯,就在此時,伊底帕斯的第二個女兒愛絲曼妮蒂帶來了一則神諭:「伊底帕斯的墳墓將具有極大的力量,而參與爭奪底比斯王位者將尋求掌握他。」
當雅典王底休斯來到並表示友好態度時,伊底帕斯表示,假若雅典王願意為他的餘生提供避難所及保護的話,他願將他墳墓的力量給他。底休斯同意了。之後,伊底帕斯的舅舅克里昂及伊底帕斯的兒子波利尼斯先後來到命運女神的聖地,祈求伊底帕斯賜與他們力量。克里昂為底休斯所驅走,而波利尼斯則受到伊底帕斯的咒罵,斥其為「不盡責的兒子」,且預言他們兄弟將彼此在戰爭中互喪於對方手中。
最後,一場暴風雨來臨,伊底帕斯覺得他的時刻已經來臨,於是最後一次召喚底休斯,答應給他唯一權利見他最後一刻與在世上的最後安歇所在。然後,伊底帕斯神祕消失,而底休斯守著這祕密,並稱遭喪父之痛的安蒂岡妮為「我的女兒」,為她盡為父的義務。
叢林禁區中的青春期儀式
如果說《伊底帕斯王》是幼兒「性蕾性慾期」慾望的發洩,那麼《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則可視為「潛伏性慾期」的一種青春期儀式。
伊底帕斯侵入命運女神的聖地,那片叢林是古希臘人「害怕指名的地方」,象徵著女性的隱密部分,再度進入「禁區」可說是伊底帕斯獨有的特性,但這次卻被視為是「諸神已準備賜與他原諒與安寧」,伊底帕斯的瞎眼並不能成為被原諒的理由,更實際的理由是驕傲、狂妄自大的伊底帕斯在該叢林裡,對正直的國王底休斯表示敬意,並且獲得底休斯的「允許」,讓他和女兒安蒂岡妮住在此地,直到他死亡。國王是父親權威的象徵,在屬下對君王尊敬的日常禮節中,我們看到了兒子對父親之責任關係的重現,透過他接受底比斯為他的統治者這件事,伊底帕斯解除了殺父之罪,並恢復了「父親的生命」,他被允許受到保護,有一個家,並使慾望獲得部分滿足的權利。
伊底帕斯咒罵他那不盡責的兒子,是本劇的一個高潮,從波利尼斯身上,伊底帕斯似乎看到他從前自我的影子,他所傾吐的無情怨恨表示他已成為家庭道德的護衛者。套用佛洛伊德的術語,他已形成了「超我」。
底休斯——帶來和解的「父親」
伊底帕斯最後一次與底休斯見面,從他以死亡完全放棄自己,並將力量轉移給底休斯的行動中,再度表現出他對底休斯(父親心象)的忠誠,伊底帕斯的轉變可說是一種青春期的儀式,父與子彼此放棄希望對方死亡的願望。伊底帕斯神祕的葬身之地與力量存在於底休斯,他是「唯一目睹伊底帕斯轉變祕密的人」。
照顧伊底帕斯的安蒂岡妮,即是伊底帕斯的女兒,但亦是扭曲的母親心象;就像精神官能症患者想要遏抑原先精神上所受的創傷般,伊底帕斯又一次與既是他母親又是他女兒的安蒂岡妮一起流浪到象徵安蒂岡妮生殖器的聖地而讓群眾驚駭,但伊底帕斯在此稱底休斯為「王」,認同於底休斯(父子認同),代表著由「性蕾性慾期」進入「潛伏性慾期」的心理發展過程。
●狄維瑞克斯的觀點:
伊底帕斯情結中的父親責任
我們若要說《伊底帕斯王》與《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只有這個含義似乎言過其辭,不僅文學界無法贊同,即令精神分析學界,反對的人亦大有人在。我們先舉狄維瑞克斯(George Devereux)為例,狄維瑞克斯在他〈伊底帕斯為何弒其父萊烏士〉這篇長文裡,從另一個角度來分析這個問題。
他的一個重要論點是不贊同佛洛伊德把「伊底帕斯情結」的責任完全加在孩童身上,而實際上,在成人與小孩的性關係中,通常是成人居於主動地位的居多,有些父母的態度或行為,至少必須為刺激孩童產生「伊底帕斯情結」的傾向負部分責任。只有極少的事例顯示孩童是實際的誘惑者,成人對小孩的誘惑行為遠比我們願意相信的還要尋常。狄維瑞克斯指出,這種有意的漠視可能來自十九世紀家庭生活所特有的那種權威氣氛。
同性戀者——萊烏士
從這個觀點出發,狄維瑞克斯在伊底帕斯弒死其父萊烏士這個事件上,自然把焦點放在萊烏士的身上,他必須為「被自己的兒子殺死」這個命運負大部分的責任。狄維瑞克斯並不否認伊底帕斯有弒父娶母的情結,但和萊烏士自身的罪孽比起來,幾乎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
在沙孚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裡,對底比斯王萊烏士的著墨不多,但對當時觀賞此劇的希臘人來說,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家喻戶曉的,《伊底帕斯王》即是根據希臘神話及民間傳說改編而成的。很多希臘神話及戲劇版本都透露出,萊烏士一向被希臘人視為是雞姦的始作俑者。遠在他娶約卡士達之前,他就強烈地愛上了克里西帕斯,並且未徵得這位俊美青年之父佩洛普斯王的同意,即誘姦了克里西帕斯。憤怒的佩洛普斯就詛咒萊烏士,說他的親生兒子(即後來的伊底帕斯)會殺死他,然後又跟自己的親生母親結婚。這個詛咒在後來的版本及《伊底帕斯王》裡,變成了神諭——宙斯的決定。另有一個此則神話的版本說,希拉異常震怒於克里西帕斯的被強姦,而派人面獅身怪物去毀掉底比斯城,以懲罰底比斯人竟然容許萊烏士同性戀的胡作非為。
萊烏士娶了約卡士達後,有數年之久避免與約卡士達同房,以免生下帶來詛咒的兒子。但有一次,也許是喝醉了酒,經不起約卡士達的誘惑,在自制一段時間後,自我毀滅的衝動終於脫了繮,而生下了伊底帕斯。但也只是戮穿嬰兒伊底帕斯的足踝(象徵去勢),將他遺棄荒野了事。
恣肆挑釁兒子的父親
在希臘人的印象中,萊烏士是一個狂妄自大,魯莽的同性戀者,從他恣肆的挑釁旅人伊底帕斯,而終為伊底帕斯所殺就可清楚地了解他的個性。對於萊烏士與伊底帕斯在「窄路」上的衝突,說法也很多,根據另一位精神分析學家巒克所收集的資料,有一說是父子爭執時,克里西帕斯亦在場,同樣愛上克里西帕斯的伊底帕斯,是為了克里西帕斯而與萊烏士發生口角,才殺了萊烏士。另一說法是父子爭執時,約卡士達亦在場,伊底帕斯在殺死其父萊烏士後,立刻「有意地」強姦了他的母親。還有一個版本說,伊底帕斯在殺了萊烏士後,就奪下他的劍(象徵去勢),並解下他的劍帶,這兩個行為象徵將萊烏士「女性化」,也象徵雞姦的萊烏士,受到他兒子伊底帕斯的同性戀攻擊。
據巒克的解釋,伊底帕斯的同性戀傾向還有另外的證據,因為在另外的傳說裡,伊底帕斯原是在一場肉搏戰中擊敗了人面獅身妖,這人面獅身妖,照巒克的說法,是一個陽物崇拜的母親。伊底帕斯勝過陽物崇拜的母性象徵,並與親生母親亂倫,既表示與母親的異性戀關係,又同時表示與父親象徵性的同性戀關係。
上面的引述也許過份簡化而混淆,但主要的意思是在說,根據眾多的版本及傳說,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的亂倫行為,並不單純是異性戀的意願,也不見得是自發的意願,而是他父親萊烏士的性格及行為所激發出來的。熟知這整個傳說來龍去脈的古代希臘觀眾,在觀賞此劇時,也許更能心神領會。我們再重複「性格即命運」這句希臘諺語,萊烏士的悲慘命運,乃是他的性格使然。
●弗洛姆的觀點:
誘惑者與威嚇者——母親
弗洛姆也不同意佛洛伊德的看法。弗洛姆在一篇名為〈伊底帕斯情結〉(The Oedipus Complex)的演講辭裡,提到佛洛伊德的一篇論文〈一個五歲男孩的恐懼之分析〉(Analysis of Phobia in a Five Year Year Old Boy),這篇論文是佛洛伊德有關「伊底帕斯情結」的論證之一,他根據五歲男孩漢斯的病歷,指出小漢斯實際上是一個「小伊底帕斯」。他說,小漢斯在和母親同床睡覺及一起洗澡時,覺得很快樂;反之,漢斯把父親視為敵人,在Gmunder,他叫父親走開;在維也納,漢斯又希望父親「死掉」。根據佛洛伊德的分析,小漢斯的恐懼乃是來自弒父娶母的亂倫渴望,而且在他妹妹出世後受到加強,因為妹妹生下來後,母親對他的關愛顯著減少,同時他再也不能和父母睡在一起。
弗洛姆先讚揚佛洛伊德所提供的漢斯病歷詳實而未受扭曲,但他卻從同樣一份病歷找出不同的問題來。弗洛姆的主要觀點是,漢斯的母親對他施以不當的誘惑和恐嚇,她應該對漢斯的恐懼負責。漢斯的母親「喜歡」帶漢斯到她的床上去,並和他一起洗澡;而且,她還恐嚇漢斯要將他的生殖器「割掉」,或者不理他,要離他而去。這些來自母親的誘惑和恐嚇,在病歷裡都歷歷可見,但佛洛伊德自己似乎未予注意。弗洛姆指出,這是佛洛伊德的「盲點」,這個盲點主要來自佛洛伊德極端的父系社會態度——他不認為女人會是恐懼的來源。而事實上,很多臨床觀察都顯示,病人最強烈及最病態的恐懼多與母親有關,相較之下,父親反而顯得微不足道。
由於這種著眼點的不同,弗洛姆對伊底帕斯悲劇的解釋也就和佛洛伊德產生很大的歧異。
母系社會對父系社會的反擊
弗洛姆認為,伊底帕斯三部曲:《伊底帕斯王》、《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與《安蒂岡妮》(Antigonne)主要描寫的是父子衝突,但這種父子衝突並非來自愛母恨父的「伊底帕斯情結」,而是來自母系社會對父系社會的反擊,它的中心主題不是性慾,而是對權威的態度,同時還包含了對古老社會形式的記憶之扭曲與變形的描繪。
在人類文明的進展過程中,母系社會是先父系社會而存在的,母系社會的特徵是對血緣關係的強調,強調人類和大地的連繫,它所注重的是人類自身、自然法則以及愛。而父系社會剛好相反,它所注重的是國家、法律、克服自然以及絕對的服從。
在《伊底帕斯王》這齣悲劇裡,萊烏士王是父系社會的代表,王后約卡士達雖是母系社會的成員,但卻違反了她做為母親的天職,她為了解救丈夫(也可說是屈服於父系社會的威權),而離棄自己的兒子伊底帕斯,從父系社會的立場來看,遺棄甚至殺死為父親及國家帶來不祥命運的兒子是合法而正當的決定,但從注重血緣及生命的母系倫理來看,這卻是不可饒恕的罪孽,就是因為這個罪孽而帶來一連串的悲慘事件。
伊底帕斯——母系社會的英雄
伊底帕斯是介於母系社會與父系社會之間的人物,但從他最後的安居之所是在大地女神的墳墓附近,我們可以知道他是更屬於母系社會的代表。伊底帕斯的返回底比斯,象徵著被打敗的母系社會對父系社會的反擊。
首先,他在途中殺死了他「不認識」的父親,在母系社會中,唯有母親,而非父親,才是我們能確知的人;他「不認其父」,表示他是屬於母系社會的人。
第二,他解答了人面獅身怪物的謎,這個謎,佛洛伊德將之解釋為兒童對性好奇心的象徵,但弗洛姆則指出,這個謎的重要含意不在它的謎面,而在它的謎底——「人」上面,重視「人類自身」,唯有「人類自身」才能拯救這個世界,這正象徵著母系社會的倫理。
在解答了這個謎後,伊底帕斯成為底比斯城的拯救者及統治者,取代代表父系社會的父親之地位,並享受他父親原有的一切權利,包括他與約卡士達的婚姻。
衝突的記憶及扭曲
在伊底帕斯自己弄瞎眼睛後,伊底帕斯的舅舅克里昂成為底比斯城的統治者,伊底帕斯被放逐出城,陪他一起流放的是安蒂岡妮及愛絲曼妮兩位女兒,而他的兩個兒子伊特克列及波利尼斯則拒絕幫助他們的盲父,並在伊底帕斯被放逐後,互爭王位。在這一階段,父系社會似乎又佔於上風,母系社會的代表遭受放逐,而父系社會的成員在國土上為誰是最高的權威明爭暗鬥。
等到伊底帕斯和他的女兒流落到大地女神的墳墓附近時,「伊底帕斯的墳墓將具有極大的力量」這個神諭又為母系社會帶來一線希望,在《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一劇裡,波利尼斯為了從伊底帕斯這裡獲得力量,我們看見他又走向父親的面前,懇求他的寬恕及幫助。但伊底帕斯卻對兒子恨之入骨,他詛咒他們侵犯了大自然的永恆法則,並預言他的兩個兒子將在爭權奪利中同歸於盡。
在第三部《安蒂岡妮》裡,克里昂是父系的代表,伊底帕斯的兩個女兒,愛絲曼妮成為屈服於父系社會的女人,而安蒂岡妮則代表母系社會包容一切的母愛原則,她反抗克里昂的秩序及權威,最後,安蒂岡妮雖被活生生地埋在洞穴裡——和她父親伊底帕斯的死亡一樣,象徵著與大地女神的密切關係,但克里昂也遭受了妻離子散的噩運,他的世界崩潰破產,本劇即以他的懺悔做結束。
弗洛姆指出,沙孚克里斯這三部曲所描述的衝突及悲劇,包含著父系原則及母系原則之間衝突的記憶,由於接觸到某些隱藏的、禁忌的東西,而出現記憶之扭曲與變形的描繪,但我們仍能像釋夢一樣,分析出其中的象徵含意來。
●羅洛梅的觀點:
面對自己——了解與憂懼
另一位精神分析學家羅洛梅的看法又不一樣。他主張原始生命力是作家創作力的泉源,在提到伊底帕斯悲劇時,他說:
自古以來,人類即一直透過神話來探索知識及原始生命力之間的關聯性……「知識」一辭一方面雖然意味著「了解」,但另一方面卻意味著「憂懼」……伊底帕斯就曾說過:「認知是危險的,但是一無所知的話也很危險。」……伊底帕斯可以說是為了解而付出最高代價的典型人物,他決不因為別人的阻止而放棄對自身真相的探索。他之所以能成為一個英雄,乃是因為他敢於面對有關自己的實情。當真相逐漸被揭發時,他的確感到十分震驚,但是他卻勇往直前:「除非我獲悉全部實情,否則我決不能罷休。」他雖然詛咒童年的身世使他面臨到今天這種命運,但是他仍直接地去面對它——經此一擊,一個榮華富貴的國王變成放逐於哥羅納斯一個脾氣暴燥、鬱鬱寡歡的瞎老頭。
劇作家沙孚克里斯的父子衝突
最後,我們也許必須談談劇作家本人——沙孚克里斯及他所處的時代。據說這位劇作家在年老時,一度因為精神耗弱與生命及財產需要保護而在法庭受到其子愛奧汾的歡呼,在法庭審訊時,沙孚克里斯僅讀了當時還在寫作的《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的部分來替自己辯護,隨即沒有做進一步的爭論即被釋放。
嚴格說來,伊底帕斯並非沙孚克里斯的典型人物,素以沉著著稱的沙氏,成功與寧靜似乎才是他一生真正的寫照。劇本中真正與作家類似的人物應該是態度中庸、有文化氣息的雅典人底休斯。而伊底帕斯找到寧靜與死亡的安息之所哥羅納斯,則是沙孚克里斯的出生地,也許在底休斯「知道伊底帕斯最後安歇所在」的隱喻中,我們可以發現那或許正是沙孚克里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驅策力,而由他本人在悲劇中加以昇華。
對雅典捲入不幸戰爭的感觸
當時雅典的政治情況,對沙孚克里斯的寫作伊底帕斯悲劇也許不無影響。《伊底帕斯王》是在雅典人開始與斯巴達人進行長期不幸戰爭後寫成的,而《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則是在雅典衰亡之時構思的。佛洛伊德派的馬克.康惹認為,《伊底帕斯王》寫作的時代背景似乎是:這種不幸如何降臨在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統治者究竟犯了什麼罪以致神要如此懲罰我們呢?而《哥羅納斯的伊底帕斯》則在祈求英雄底休斯的幫助,消滅雅典城的敵人。此劇包含了神諭的部分信息:「那些與伊底帕斯達成協議的人將得到勝利;否則將受制於他們所犯的罪。」
弗洛姆認為,與斯巴達戰爭所產生的政治威脅,及當時流行雅典城內的瘟疫,使傳統的宗教及哲學發生動搖,雅典的辯士們主張由秀異份子組成專制政權來領導,相當的自我中心及反道德,這是沙孚克里斯所反對的,他的態度,在基本上,與「貴族似的奧林匹亞」諸神不同,而是一種大眾信仰,即母系社會的力量。而伊底帕斯悲劇即是他的表白。
多種詮釋,伊底帕斯的內涵益形豐富
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都不可能只有一種解釋。從沙孚克里斯完成他的伊底帕斯悲劇以來,不知有多少人以各種不同的觀點嚐試去詮釋;精神分析是二十世紀後在這方面新加入的生力軍,它對伊底帕斯悲劇的詮釋也不是唯一的,最少有上述四種看法。就像其他各種不同的詮釋一樣,這些看法不會使伊底帕斯悲劇益形混淆,相反的,將使它的含意更加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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