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心中的魔鬼離我而去，我怕我的天使也將振翅而飛了。
——詩人：里爾克
他被「繪畫乃是神召」的信念所驅迫
詩人里爾克(（R. M. Rilke）認為，治好自己的精神疾病，他寫詩的能力亦將枯竭。不管專家怎麼說，很多藝術家都認為，他的創造力乃是來自他的「病態」；精神醫學界主張此說的大有人在，而且例證還不少。下面要介紹的個案就是一個例證，但里爾克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在這位病人身上——即當魔鬼離去時，天使並未振翼而飛。
病人A，一九二六年住進利馬（祕魯首都）的精神病院，被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的雙親是表兄妹聯姻，A是十五個孩子中的老大，這十五個兄弟姊妹中，五個早夭，三個有分裂性人格違常，兩個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母親的一位叔叔也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症。
A從小就顯得害羞、膽小、木訥，不易與人溝通。發病前三年，他到義大利旅行，在義利大利停留兩年半期間，他為「繪畫乃是神召」的信念所驅迫，而決定獻身於藝術。但贫寒的家境使他無法進學校，只能到處參觀藝術館。
回到利馬後，精神病的症狀即開始出現，他變得落落寡歡，逐漸失去所有的熱忱，寸步不離家門。最後，家人不得不將他送到精神病院。住院後，醫師發現他極度消極，有明顯的被害妄想及幻聽、幻視等症狀。他拒絕進食，因為怕食物裡有人放毒；對坐下來似乎有一種難以控制的恐懼，而可以好幾個小時在同一個地方走來走去，一旦他人强迫他坐下来，他就會產生幻覺。在別人不注意時，他則喃喃自語，且頻頻向空揮手，好似要揮去看不見的敵人般。在遭受想像的敵人攻擊時，他會搗毁窗戶和傢俱，因為他說，敵人正從窗外、壁間在突擊他，而且當他睡著時，將他的床高高舉起等。
有一次，他向醫師傾訴，幾年前他曾熱愛一個女孩子，雖然這個女孩子現在已經死了，但他對她的真情依然不變。
在他的風景畫中時隱時現的幻影
住院後，病人除接受「胰島素休克療法」（註：一種傳統的精神病治療法）及團體治療外，院方鑑於病人對繪畫有無可懷疑的天賦，即經常鼓勵他繪畫，但在過程中却遭遇到很多困難。
從住院第一年起，A即是院方所訂閱藝術雜誌的忠實讀者，但在歸還時，經常撕去其中的畫面。他自己也擁有兩巨册羅浮宮的繪畫集。住院幾個月後，院方即勸導他畫畫，但他說，他正被一種比繪畫渴望更强大的力量所控制，他不能畫。在這一段時間內，他顯得很沮喪，心神不定，而且雙手也抖得很厲害。
到一九二七年底，他開始有了一兩張作品，但完成後即予撕毁，不是抱怨材料不好，就是說畫得不對。幾個月後，他又開始畫，這次已顯出某些熱忱來。女人的臉孔是他最常畫的主題，不過畫的都大同小異；如果有人在他作畫時表露出興趣來，他就立刻將畫揉掉。他說,他不要白癡的批評。
這幾年間，A仍不時受幻想的折磨。他認為有一雙奇怪的手正在摧毁他的畫，同時，他還經常「看到」某些人物在他的風景畫中「時隱時現」。
一九三○年時，他的病情和畫都有顯著的改善，但幾年後又舊病復發，就在這種時好時壞的狀態下，他繪畫的主題從女人頭像轉變為風景畫。一九五六年，他病癒出院，先和家人住一段時間後，即獨立開了一間畫室，狂熱地作畫，他的作品有市場價值，價錢賣的相當好，而A本人也對金錢產生某種程度的興趣，並以他的收入來改善家庭的經濟情況。
在被詢及以前常出現於他風景畫中時隱時現的人物幻象時，A說:「那是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現象，他們的出現有點反覆無常………其目的是要傷害我，他們稱我為『手淫者』、『同性戀者』『懦夫』，揭發我的隱私，騷揚我和周遭間的衝突，企圖摧毀我的工作。」
利馬精神病院的「美術館」共收藏了一三三幅A的作品，其中六十一幅是大幅的油畫作品。下面我們僅選出幾幅，依完成年代的先後逐一介紹。
追憶中的女郎
圖八八是一張小型的蠟筆畫，完成於一九三三年。它是一系列女人頭像畫中的代表作，畫面的暧昧，特別是女郎臉孔與背景間界限的模糊不清，洩露出病人心靈的雜亂狀態。
圖八九也是一張蠟筆畫，畫的是一個黑髮的混血女郎，比例正確而均匀，唯一奇怪的地方是女郎笑得有點勉强。A也承認這點，但他解釋說，這是因為蠟筆氣味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作畫中突然勾起的追憶，而使他改變原來的草圖。
圖九○是一幅兩個少女沐浴的油畫，畫面仍保留有一點構圖時的自發性（Spontaneity），但仍無損於它的美好和精確。有人也許會覺得這幅畫「尚未完成」，這是精神病人繪畫常有的跡象，事實上，在原先的草圖上還畫有一隻天鵝，但A在上色時把牠略去了，他辯稱，天鵝使他想起另一幅描繪莉達（Leda，希臘神話中之女王，與化為天鵝的宙斯生下海倫）神話的畫，而他已經畫過了。
圖九一畫的是一個蒙著面紗的吉普赛女郎。幽暗的畫面上流洩著如火的赭色及光點，畫法是學院派的，但品味則趨於低下。此畫在精神病理學上的意義是色調的深暗，A在作畫時，繼續不斷地加深暗色顏料，他說他要反抗所謂「溫柔的刺激」，這顯然是他否定主義的表徵。
夢幻騎士唐吉訶德
圖九二是一幅明快而輕鬆的油畫，畫面中央的樹群糾結盤錯於土壤上，陽光閃亮，樹邊且有一泓清水。最前面兩株巨樹間，注意看可見兩個拿著花圈的牧羊女。這些樹和A其他作品中的樹一樣，形態優雅，而有顫動感；從藝術的觀點看，似乎有法國印象派的畫風；但從臨床的觀點來看，這種顫動感可能來自A常見的症狀——手部顫動。
圖九三也是一張風景畫，左邊的矮樹叢裡有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唐吉訶德。A在醫師的建議下，畫了一系列以唐吉訶德故事為主題的畫，他像唐吉訶德一樣，經常在他的風景畫中看到正常人無法看到的「人物」（幻覺）。當醫師問他畫中有什麼人時，他總是回答說：「人可以分為很多種。」有次，醫師告訴他根本看不到他所說的「人」時，他說：「我把人安排在風景中，但没有人能觸及他們，他們自動地消失了。」
圖九四是一張義大利風格的風景畫。在左上角，A似乎原想畫一座廢置的城堡，但後來不知什麼理由，却成為一面突出的岩壁。這是A作畫的習慣之一，他經常從畫布上抹去某些原有的構圖（甚至在整張畫都完成時再抹去），當他受到妄想的折磨時，通常會發生這種猶豫。
圖九五畫的是唐吉訶德進攻羊群的故事，這幅畫構圖相當好，赭色的色調彌漫畫面，連母羊的毛色都有如泥汙。避免用白色，即使在應該以白色為主色調時也盡量不用，是A作畫的特徵之一。
圖九六是一個女人的裸體畫，顯然是追憶之作。這幅畫完成於一九四一年，技法純熟，顏色也用得很成功——但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色調都稍濃了一點。畫中女郎的芳心似乎正受性的困惱，在這段期間，A作品的主題已從風景轉變到女人，而顯露出十九世紀末的頹廢風味。在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二年間，A開始注意自己的儀容，而且離開自己的房間，跟隨女護士走到醫院的大門口。一九四三年，他已開始走出醫院從事性冒險了。
精神病成就了他的藝術才華
A其人其畫，在精神醫學裡具有下列幾點意義：一、他有繪畫天份，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訓練，在罹患精神分裂症後，所畫的作品比發病前要好。二、在發病的頭幾年，他無法從事他喜愛的藝術工作，以後幾年，也時見困難。三、他的作品大部分都具有藝術價值，但有時候則顯露出精神病態的跡象。四、他二十多年的繪畫生涯，對他的精神病具有治療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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