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記】個人的一些聯想與感悟 1
在六祖殿前,發出一聲感嘆
二○一三年八月,我來到了嶺南韶關的南華寺,還在寺裡過了一夜。
現在的南華寺就是當年惠能講經的寶林寺,它始建於南北朝的梁武帝年間,由梁武帝賜名「寶林寺」,到宋太宗時,改賜名為「南華禪寺」,沿襲至今。在一千多年間,它曾經香火鼎盛,但也幾度殘破荒廢,今天的南華寺主要是由虛雲老和尚從一九三四年起陸續募化,重新修建的。
南華寺因六祖惠能曾在這裡駐錫傳法,是禪宗南宗的發源地,所以又被稱為「六祖祖庭」。也因此,南華寺有一座其他寺廟沒有的六祖殿。殿內的佛龕上端坐著身披袈裟的惠能,不是塑像,而是他的「真身」。寶相漆黑,莊嚴而又慈祥。我雙掌合十,但心裡默念的是:「惠能啊!您為什麼還住在這裡呢?」
「肉身菩薩」的迷思
根據《六祖壇經》記載,惠能是在唐玄宗先天二年(西元七一三年)八月三日在國恩寺圓寂。「十一月十三日,遷神龕併所傳衣缽而回。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龕,弟子方辯,以香泥上之。門人憶念取首之記,遂先以鐵葉漆布,固護師頸入塔。」簡單交代了惠能真身的製作,而且暗示會用鐵葉漆布「固護」頸部是因惠能「神通」,預知有人要來盜取真身的頭顱所做的防範。
惠能的真身,讓人想起所謂的「肉身不壞」。有人認為僧尼修行到最高境界,雖然過世,肉體卻不會腐朽潰爛,而且還能栩栩如生,稱為「肉身菩薩」或「全身舍利」,通常是被供奉在神龕裡,供信徒瞻仰膜拜。其他和尚尼姑想成為「肉身菩薩」,那是他家的事;但對惠能來說,我以為這是非常荒謬的,甚至是莫大的諷刺。惠能早就說「本來無一物」,他的法門更是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佛菩薩就在自己心中,身外哪有什麼佛菩薩?更何況是「肉身菩薩」?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也許是惠能的弟子們不忍師父就此灰飛煙滅,而想出來的一種懷念或紀念方式。但當惠能告訴弟子們他「欲離世間」的訊息時,除了神會,其他弟子「悉皆涕泣」,當時惠能就很失望,責備他們「數年山中,竟修何道?」惠能死後,居然又把他做成真身,我想惠能若死後有知,一定會更加失望。
「不壞之身」是製造出來的
其實,哪有什麼「肉身不壞」?它們就像埃及的木乃伊,都是在臨死前和死後刻意為之的結果。根據專家的說法,惠能的真身很可能是以他的肉身為基礎,用中國獨特的夾紵法塑造而成:也就是在惠能圓寂後,將遺體放在一個大缸的木座上,座上有漏孔,座下有生石灰和木炭;再用另一個同樣的大缸對蓋密封。
經過相當時間後,內臟和遺體內的有機物質腐爛流滴到生石灰上,不斷產生熱氣,遺體的水份被吸乾,就變成一具乾燥的肉身。然後再將肉身擦拭乾淨、消毒、敷布、上漆、補灰塑型,為了保持堅挺坐姿,頸部必須用鐵桿固定(並非預知將被盜顱所作的特殊防範),而被淘空的胸腹也要以鐵桿或竹片支撐,並塞入棉絮麻布等,好維持其形狀。這種「肉身菩薩」沒有什麼神祕的地方,它保存的完好與否,跟死者生前修行的深淺也沒有多大關係,主要是工匠的技術問題。
蘇東坡的〈見六祖真相〉
當然,有了這樣的一座「肉身菩薩」,還是有它的世俗價值。一千多年來,來到南華寺的芸芸眾生,在瞻仰過惠能真身後,有人「迷」,認為這是惠能全身成舍利,顯現大佛力;有人「悟」.覺得「一切無有真,不以見於真」,想起惠能最後所作的〈真假動靜偈〉而別有一番體味。
北宋的蘇東坡被貶到嶺南,曾勾留於南華寺,並作了一首〈見六祖真相〉:「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複眩。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但能像蘇東坡有這種若即又若離感觸的,畢竟是鳳毛麟角。
六祖真身在文革時被攆出遊街示眾
其實,在一九三○年代,當虛雲老和尚來到韶關時,南華寺不僅已殘破不堪,裝六祖真身的木龕更已被白蟻蛀蝕損壞,是虛雲將它搬出來,重新裝修的。
文化大革命時,高呼「打倒牛鬼蛇神」、「破四舊」的紅衛兵來到南華寺,他們認為惠能真身是迷信產物,而老大不客氣地用菜刀在真身背後砍開一個洞,雖然看到了肋骨,但也看到裡面有鐵桿支撐、麻布包裹,因此斷定「真身是假」,而運著惠能真身(還有另兩位和尚的真身)在韶關的大街上遊街三天,向圍觀的群眾展示:「請看六祖惠能的真面目!」幸好後來有高層出面,說惠能真身是必須保護的重點文物,才沒有受到進一步的破壞。
如果不是當年弟子們多此一舉,而讓惠能在圓寂時即隨風回到來處去,他又何必端坐於此,最後還受此凌辱?即使不受凌辱,端坐不動也完全違反了惠能的教誨,他不是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不是告誡弟子:「住心觀淨,是病非禪;長坐拘身,於理何益?」不是要弟子們好好聽他的一首偈子:「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但弟子們卻要他的一具臭骨頭端坐不動,而且一坐就是一千多年,但現在還在坐,這不是把他的教誨當耳邊風,故意在跟他過不去嗎?
眾生需要真身,真身需要惠能?
但有人可能會嘲笑我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一間佛寺、甚至整個佛法要能傳遞下去、延續不絕,靠的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各種具象的文物(《六祖壇經》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如今惠能真身已成為南華寺最珍貴的文物,在我離開南華寺不久後的九月七日(農曆八月三日),適逢惠能圓寂一千三百年紀念日,前一天(六日)傍晚,即有來自中國及世界各地的高僧、信眾雲集南華寺,手持酥油燈傳燈祈福,並在六祖殿內,為六祖惠能的真身更換法衣(還包括憨山、丹田兩位禪師的真身)。場面盛大而感人,如果沒有惠能真身,就不可能有這種儀式。
雖然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修行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無所從來,也無所去;而我個人更是認為「南華本無寺,韶關已非關;本來無一物,肉身何需龕?」但信眾們虔誠的心卻需要有一個「住」處,我只能對自己說:「不是惠能需要真身,而是眾生需要真身,真身需要惠能。」我又何必被「無住」的念頭給纏「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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