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兩次走訪廣州光孝寺,一次在一九八四年,一次在二○一三年。今天的光孝寺在唐朝時稱為法性寺,公元六七六年,禪宗六祖惠能在此寺剃髮受戒。
第一次去,心情比較激動。那是我初次進大陸,原本以為只能在書本上看到的事蹟,忽然具體地呈現在眼前,雖然說埋藏惠能頭髮的瘞髮塔和旁邊的菩提樹都已非舊物,而那流傳千古的「幡動風動」公案更只剩下一縷清風,但風中似乎依然傳來惠能當年在此講述「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為不二。」的餘音。
第二次是先到韶關的南華寺(也就是當年惠能駐錫最久,被稱為六祖祖庭的寶林寺)住了一晚,然後再南下到光孝寺。事隔三十餘年,光孝寺已是香客如織,而舊地重遊的我心情也迥異昔日。看著那些繚繞的香火,我當下決定把《六祖壇經》納入我正重新解讀的中國經典系列中。但我想要賦予惠能和他的《六祖壇經》什麼樣的新義呢?
本書就是我給自己和讀者的答案。《六祖壇經》雖是中國本土唯一被稱為「經」的佛學著作,但卻一直沒有受到恰當地看待,這主要有兩方面:一是認為《六祖壇經》只是一部佛教氣氛濃厚的宗教性書籍,以解脫塵世的煩惱為要旨;一是認為惠能的「明心見性」和「直指本心,頓悟成佛」太過感性直觀,只能意會,難脫神秘色彩。我覺得這是對《六祖壇經》和惠能很大的誤讀與誤解,本書的寫作除了要打破這兩個傳統上的大迷思,更希望立足當代,呈現《六祖壇經》和惠能為當前社會和現代人的人生能帶來什麼意義與啟迪。
首先,我要強調《六祖壇經》看似佛經,但其實是一部談「生命追尋」的書。更精確地說,是原本比你我都平凡的惠能,如何在一個遠大夢想的召喚下,一步一步向前行,最後成為改革中國佛教的一代高僧、創新中國文化的偉大思想家的生命歷程;而他在書裡的講道說法,其實就是在和我們分享他生命追尋歷程中的寶貴心得。惠能的人生夢想是「求作佛」,這個「佛」指的是理想的人格與生命境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佛,因為人人皆有佛性(自性),內心都有一股「能生萬法」、想要成就更好人生的生命原力。
問題是怎麼做?惠能告訴我們首先要從虛妄的迷夢中覺醒,去妄存真、明心見性,了解到生命的追尋其實就是在自悟自解中,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去發現和實現真實的自己。人生大部分的煩惱都是自尋的,但如何解脫煩惱,讓心靈獲得療癒,只是消極的功課,更重要的是要不斷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超越過去的自己,在不斷不常、不取不捨的中道思想中,體會真常無常、定慧一體、煩惱即菩提、空即是色、一即一切的真諦,讓生命通透,離諸法相,清淨自在,一無所得,卻又得到所有。這個「覺醒、實踐、療癒與超越」的生命追尋四部曲,也是本書書名《六祖壇經》4.0的另一個含意。
其次,很多人認為惠能和他以後的禪宗主張悟道要靠感性直觀而排斥理性思維,我特別指出這是「不認真思考」下的人云亦云。惠能不僅有敏銳的感性直觀力,他的理性思辨能力更是一流,他指出大家津津樂道的「不立文字」根本就是一句不通的廢話;他對傳統佛教裡的佛、三寶、禪定、彼岸、三身、四智等提出不同的詮釋,無一不是來自他的理性思考和檢驗;而他在解答弟子的疑惑時,靠的更非神秘的直覺,而是清晰又詳盡的說理。最後,他傳授給十大弟子的「三十六對法」——「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更是一種很好的逆向思考訓練,而他從「離兩邊」(正反離)到「是一不是二」(正反合)的辯證思維法,和西方的辯證法相較,不僅不遑多讓,還另具特色。這正是惠能之所以是一個偉大思想家的最重要原因,很遺憾的是,他在這方面的傑出表現,在過去一直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
本書最後的「後記」,則是我個人對《六祖壇經》和惠能的一些聯想與感觸。我拿當代創造心理學裡的逆向思考來和惠能的三十六對法與頓悟作比較,覺得若只將它們用來解脫煩惱和提升生命境界實在有點可惜,應該將它們拓展到科學和藝術創造的領域。我也拿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史金納的行為主義來和惠能的心靈與療癒觀作比較,在互相參照之下,大家對人類的心靈面貌與心理療癒應該能有更完整的認識。又,惠能在將佛教本土化時,吸納了一些道家與儒家的觀點,過去的論者都強調惠能思想與儒道的相同點和傳承,但我則特別指出他們相異的地方,因為我覺得那才是我們應該關心與思考的重點。
《六祖壇經》基本上是惠能對眾生與弟子的講道說法,由他的弟子法海紀錄整理而成。它有很多版本,我根據的是現在流通的宗寶本(公元一二九一年),內容比現存最早的敦煌本多了約九千字,雖然較為完備,但也有不少差異之處。我在「後記」裡,也對版本作了一些比較,主要是想呈現關於惠能身世和《六祖壇經》教義的某些問題,並提醒大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如果我們想在讀後能夠自己「生其心」,那麼對惠能和《六祖壇經》就應該「無所住」。
王溢嘉 二○一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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