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 在迷障中,深刻文化的反省 7
很多人都聽過「打倒孔家店」這句口號,多少也知道它是民國初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訴求。但當我想進一步了解它的詳情時,卻發現兩個蠻有意思的說法:一個說當年喊的其實是「打孔家店」,而非「打倒孔家店」;一個說口號其實有兩句,完整的口號應該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因本書談的是孔子和《論語》,而非五四,所以我們只提相關的部分:「孔家店」是指以孔子為號召的一個龐大組織,販賣的是儒家傳統思想、三綱五常、四書八股科舉、吃人的禮教等等;而「救出孔夫子」則表示這個盤踞在中國社會裡千百年的「孔家店」只是綁架孔子,以他為人質的「黑店」,只有打倒它,才能救出孔子,恢復他真正的思想與精神。而「孔家店」裡最大的掌櫃就是程朱理學。
程朱理學的主要觀點
自從西漢的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孔子和儒家思想就逐漸被神聖化、教條化,而到兩宋的程朱理學又達到另一個高峰。理學又稱為義理之學或道學,北宋的程顥、程頤兩兄弟和南宋的朱熹為其代表人物。程朱理學以孔子和孟子的儒家思想為主體,但也吸收了陰陽五行、道家與佛教的某些觀念,形成一個比較有系統的哲學體系。
程朱理學基本上認為「理」是宇宙萬物的起源與法則(類似於「道」),而且它的本質是「善」的,賦予人就成了人的天性(性本善),賦予社會就成了規範性的「禮」。但就像程頤所說:「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與道難一。」因為人的私欲會蒙蔽與生俱來的善良本性,而使人在這個濁世迷失了,所以就要自我克制,也就是朱熹所說的「存天理,滅人欲。」在消除後天的人欲,恢復天理本性後,自然就能建立一個合乎「仁」與「禮」的理想社會。孔子的「克己復禮」到理學家的手裡變成了更嚴厲的「存天理,滅人欲。」
「滅人欲」曾引起很多人的反感,但朱熹辯解說「人欲」並非指本能的欲望。而是「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他認為出乎自然的本能欲望應該「存」,他要「滅」的是後天添加的過多的非自然欲望。
「聖人」與「貞婦」的虛矯荒謬
理論上,程朱理學的基本概念似乎相當合情合理,但實際上卻窒礙難行。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對人的期望或者要求太高,孔子當年說他不敢妄想自己是「聖人」,連「躬行君子」都難以做到;但程朱理學卻認為「人人皆可成為聖人」(應該是從孟子的「人皆可以為堯舜」而來),泉州開元寺入口的一副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就是朱熹所作,但哪有什麼「聖人」?一九八九年我去泉州時,就在開元寺附近遇到一群騙子。根本沒有人能成為「聖人」,但卻說得頭頭是道,那自然就會流於虛矯。
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鼓吹寡婦守節,寧可餓死也不可再嫁,就是在要求她們當「聖人」。但認真說來,人餓了要吃飯才是「天理」,寡婦為了避免餓死而再嫁,應該是「存天理」;而要求婦女貞節,根本就是為了滿足理學家的道德妄想,也就是滿足他們的「人欲」;在自然界(理學家所認為的「天」),有什麼雌性動物是一夫一妻,而且寧可餓死也不願和其他雄性交配的?所以,就邏輯上來說,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本質上是在「滅」自然的「天理」,而「存」他個人「人欲」的荒謬觀念。
但就是這樣一個荒謬觀念,在政府的推波助瀾下,在近千年間成了摧殘無數中國女性的「吃人禮教」。
蘇東坡罵程頤是「糟糠鄙俚」
更重要的是這些以儒家道統自居的理學家的人品。程頤是個非常嚴肅、正經的道學家,他跟個性灑脫豪邁的蘇軾彼此看不順眼,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提到一個故事:司馬光去世後,喪禮由程頤主持,蘇軾等人先到太廟參加大典,然後再到司馬光家弔祭,但卻被程頤攔下,不准他進入。程頤說《論語》提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述而)蘇軾在太廟的大典裡唱過歌,所以不能來哭喪,這樣才合古禮。蘇軾很不以為然,說:「孔子只是哭過就不再唱歌,卻沒有說唱歌之後就不能哭。」說完,就闖進了靈堂。
但在靈堂,卻沒有看到司馬光的兒子。蘇軾很驚訝、也很不解,因為按照禮俗,孝子應該披麻帶孝在靈堂內向弔客回禮。他問程頤這是怎麼一回事?程頤說他認為父親死了,兒子理當悲痛過度,怎麼還能出來搞送往迎來那一套呢?所以他要司馬光的兒子自己躲到屋子裡悲痛,不要出來。蘇軾聽了,當著眾弔客的面,罵了一句:「糟糠鄙俚叔孫通!」意思是程頤就像西漢初年為劉邦制定朝堂禮儀的叔孫通般迂腐,還自以為是!眾弔客聽了哄堂大笑,而程頤則氣得說不出話來。
林語堂說這個故事一定有所本,由此亦可知程頤是個相當死板、不近人情的人。
朱熹被彈劾的「十大罪狀」
朱熹的可議性則更大。朱熹把《大學》和《中庸》從《禮記》裡獨立出來,與《論語》和《孟子》合稱「四書」,而且為它們編撰了《四書集注》,後來還成為科舉考試的範本,此事對孔子和《論語》的功過,前面已簡單提過。但要說朱熹的私德是否真如他所極力鼓吹的「存天理,滅人欲」,那可能會讓人大搖其頭。
朱熹不僅是當時的理學宗師,而且當了四十八年的官,在地方二十七年,在中央則擔任過皇帝的侍講官、直寶文閣待制等。但在宋寧宗慶元二年(公元一一九六年),卻遭受監察御史沈繼祖彈劾,沈繼祖羅列了朱熹的十大罪狀,包括「不孝其親」(朱熹自留好米,卻以市售的倉米給母親做飯)、「不敬於君」、「不忠於國」、「玩侮朝廷」、「為害風教」、「私故人財」等等,其中還包括「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每之官則與之偕行」,「家婦不夫而孕」(長子過世後長媳又懷孕,有人懷疑是朱熹偷媳婦)。
即使是普通官員,這也是很嚴厲的指控,更何況朱熹是理學宗師?當然沈繼祖的彈劾有政治鬥爭的意味,十大罪狀可能有誇大之處,但令人納悶的是當時已經垂垂老矣的朱熹居然「上表認罪」,說自己是「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表示要「深省昨非,細尋今是」,結果朱熹被革職,而他所宣揚的理學也被稱為「偽學」,被列為
「偽學逆黨」的官員多達五十九人。
後世有人替朱熹辯解,說沈繼祖的指控是空穴來風,但問題是朱熹為什麼要認罪?而且他的認罪說詞還被收錄在《朱文公全集》裡?孔子不是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嗎?以儒家道統自居的朱熹的表現,實在會令孔子吐血!而事發時,那些得到朱熹真傳的「偽學逆黨」(包括門生)也都噤若寒蟬,紛紛做鳥獸散,或藏匿不出或改弦更張。
這就是南宋時打著孔子旗號的「孔家店」,令人哭笑不得。
更變本加厲的「孔家店」
朱熹不只是一個「偽君子」,他的很多說法也都背離了孔子在《論語》裡的觀點。譬如對於鬼神,孔子是「敬鬼神而遠之」的不可知論者,但朱熹卻大談鬼神,他綜合《易經》、陰陽家、道教、佛教的說法,將它們納入儒家的脈絡中,譬如他認為「鬼」是人死氣散但尚未散盡時的狀態,而死者的怨氣太強則會成為厲鬼;儒家的祭祀活動則是要讓祖先的魂魄不至於分離耗散,繼續當「鬼」。他還說有些「鬼」具有可見的形體,就像虹霓一般。
朱熹也相信「山環水抱,藏氣聚風」的風水之說,認為只要祖先墓地的風水好,就能庇蔭子孫富貴(而非孔子所說的靠才學和品德);因此他為父親遷了三次墳,還霸占別人家的墓地,挖出人家祖先的棺木,改葬他母親。總之,朱熹對亂力亂神似乎情有獨鍾,但就是這樣一個違背孔子教誨的人,卻被後世的儒家奉為繼孔子之後的另一個「聖人」。
在朱熹身敗名裂而死後不久,又有人倡議恢復朱熹的學說和名譽,特別是他的《四書集注》在元朝成為科舉考試的指定範本後,程朱理學很快又成為顯學,甚至凌駕於孔孟之上。就像明末清初的熊賜履所說:「程朱之學,即孔孟之學。若程朱非,則孔孟亦非矣。學孔孟而不宗程朱,猶欲其出而不由其戶,欲其入而閉其門也。」乾隆時更下詔說,程朱之學「得孔孟之心傳……循之則為君子,悖之則為小人;為國家者由之則治,失之則亂;實有裨於化民成俗,修己治人之要。」
很少人再去談論程頤和朱熹的人品,似乎認為那純屬私領域,要成為儒學宗師,重點在於如何把話說得漂亮。這樣的「孔家店」又比南宋時代更變本加厲,而中國絕大多數的讀書人就如此這般被推進一個浮誇、虛矯、扭曲的世界裡。
程朱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
當然,在明清兩朝,也有反對程朱理學的,譬如清朝初年的顏元,他早年原也是理學的信奉者,但後來在經過自己的慎思明辨後,覺得程朱理學其實是背離了孔孟之道(特別是孔子),因而倡議要「直歸孔孟」,方法就是「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程朱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他痛斥朱熹「滿口胡說」、「自欺欺世」,更認為「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做弱人病人無用人,皆晦庵(朱熹)為之也!」
這樣的觀點和聲音,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就成了「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口號,因為程朱理學正是打著孔子旗號,但卻扭曲孔子學說的「孔家店」最大的掌櫃。我們現代人想認識孔子或儒家思想,《論語》就是最簡明、平實的代表作;除了少數學者外,很少有人會再去了解程朱理學,但我們必須知道這段歷史,了解孔子和《論語》為什麼會在近代受到批評、讓人產生反感,問題不在孔子和《論語》,而是「孔家店」裡的那些假道學和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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