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是我對傳統經典解讀系列中的最後一本,最後出現並非認為它最重要或最不重要,而是我以前和內人嚴曼麗合寫過《論語雙拼:一個家庭主婦的異類閱讀&一個知識遊民的正向觀照》,現在為了想讓我的傳統經典解讀修得圓滿正果,所以又單獨寫了一本,除了原有內容外,又增加很多新的篇章,特別是我對兩漢迄今孔子(儒家)思想流變的看法,還有它所涉及的一些文化與思維問題。
我個人對《論語》和孔子的看法其實幾經更迭。高中時代讀的是被列為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的精選版《論語》,也許是必讀、必考的教科書,所以反而沒有太多自發性的、想進一步去理解的興趣。大學時代曾主動而認真地讀了《莊子》、《老子》、《六祖壇經》等,但卻沒有好好再讀過《論語》。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對《論語》和孔子浮生反感,因為我所學的醫學、還有當時迷戀的精神分析,都聚焦於身體的異常面和精神的黑暗面,它們讓我相信從異常與黑暗的周邊角度切入,是理解問題、求得真知的有效途徑。但孔子卻「不語怪力亂神」,對異常與黑暗的東西毫無興趣,只在意如何「成聖成仁」與當「君子」;兼因目睹社會上有太多「滿口仁義道德,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假道學、偽君子,所以很自然地認為《論語》和孔子的那些觀點是過時、天真、不切實際、浮誇的,甚至是迂腐、有害的。
但隨著人生的起伏轉折,我對《論語》和孔子的看法也慢慢發生了轉變。除了生活閱歷讓我多長了些智慧外,更重要的是來自下面經驗:當我想對自己的子女和青年學子談論什麼是「自我追尋」和「生命意義」時,我所舉的竟都是正面的、光明的、可以激勵他們、讓他們效法的人與事,這不正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所說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嗎?當然我也會觸及人生的黑暗面、殘酷的現實、人性的狡詐等等,但談得不多,因為總覺得對它們有基本的認識即可,又不是想當「壞人」或「病人」,談那麼多做什麼?就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了解到孔子說的「不語怪力亂神」、「見不善如探湯」、「就有道而正焉」、「里仁為美」等等,並非膚淺、鴕鳥、迂闊,而是來自一種嚴肅的選擇:在光明╱黑暗、樂觀╱悲觀、善良╱邪惡、愛╱恨、快樂╱痛苦等等的二元對比中,他選擇了光明、樂觀、善良、愛、快樂,也就是下決心用正向的心態來看待自己、他人、人生與社會。
這其實也是當今成為主流的「正向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的基調。正向心理學所關注與強調的六種美德(智慧與知識、勇氣、人道與愛、正義、修養、心靈的超越)、二十四種特質(好奇心、樂於學習、判斷力、原創力、社會智慧、高瞻遠矚、勇氣、毅力、真誠、仁慈、愛、責任、公正、領導能力、自制、謹慎、謙虛、對美的欣賞、感恩、樂觀、信仰、寬恕、幽默、熱情),也都是孔子所關注和強調的,而在《論語》裡也都做了很多相關的探討。我以為在中國過去的諸子百家中,沒有一個人、一本書能比孔子和《論語》對此有更大的涵蓋面,孔子可以說是中國第一個正向心理學家、教育家、哲學家。
這也是我今天重讀《論語》並發而為文的出發點與著眼點,我想從正向心理學的角度去閱讀、理解與闡述《論語》和孔子,並賦予他們新的生命與意義。既然是「正向」,那我談的當然就是正面的啟發。每個人都受限於他的時代,孔子既然是人就無法例外,他的某些觀點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是不當、不對的,但我對此不想多談,這不是什麼「為賢者諱」,而是我的一種「正向選擇」,因為覺得多談無益,更不想像某些人自己提不出什麼好觀點,卻專以奚落、指摘死去的祖宗為樂、為榮、為業。
但在從正向心理學的角度「美言」孔子的正能量後,我們還是要以務實的態度來正視一些歷史和文化的問題。我們必須承認,不少人(包括以前的我)對孔子和《論語》是有一些惡感的,我覺得這種惡感主要來自兩漢到宋明之間將孔子神聖化、《論語》教條化所產生的流弊。很多人只記得五四運動時「打倒孔家店」那句口號,但卻忽略了它的下一句「救出孔夫子」,我們只有掃除附加在孔子和《論語》上頭的歷史迷障,恢復他們本來的面貌,才能挽救孔子和《論語》所代表的傳統文化。
最後,不管是孔子或《論語》、後來的程朱理學或陸王心學、還有現代的正向心理學,它們都具有濃厚的唯心主義色彩。唯心主義並沒有什麼不對,但如果想全靠這樣的觀點和方法來理解人類與個人心靈、自我追尋、安身立命之道與建立安和樂利的社會,顯然會有嚴重的不足;當然,這不是孔子的問題,但卻是我們必須隨時放在心上的。
王溢嘉
二○一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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