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拾 調和陰陽:站在傳統與現代的交叉路口 4
我們說「義理易」,指的其實是《易傳》,不拿經文來糾纏,反而能讓我們看得更透徹,從《易傳》的陰陽來看儒家的仁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傳統上,陰陽是陰陽家觀察的重點,而仁義則是儒家關心的議題,《易傳》將它們整合在所謂的「三才之道」裡,《說卦傳》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表示天道(陰與陽)、地道(剛與柔)和人道(仁與義),名稱與範疇雖異,卻具有同樣的結構與本質。
儒家很少談結構問題,我們從《易傳》的這個三才結構來看仁與義,特別是當年孔子和孟子都被問到但卻沒有說清楚的問題,將能有更深刻的啟發與答案。在三才結構裡,仁與陰、柔屬於同類,義與陽、剛本質相同。仁與義雖然都是儒家稱許的美好德性,但它們其實跟陰與陽、柔與剛一樣,是相成又相反,彼此之間存在著對立、矛盾、衝突的辯證關係。
《論語‧子路篇》有如下一則記載:楚國的葉公對孔子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回答:「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父親偷了人家的羊,兒子出面舉發,葉公認為這樣的人才算真「正直」。但孔子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在發生這種事時,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才是「正直」――做了該做的正當事。兩個人對同一件事產生了對立的看法。
這種對立其實就是來自仁與義的矛盾和衝突。孔子重視的是仁――父子間的情感與兒子對父親的孝;而葉公強調的則是義――不管是誰,只要有不義的行為就必須受到譴責與懲罰,即使是自己的父親,也應該「大義滅親」地出面檢舉。但孔子卻認為這樣的義傷害到更基本的仁與孝,他無法苟同。
用現代西方的道德語彙來說,仁是「感性道德」,而義則是「理性道德」,雖然兩者都是人類需要的道德,但就像感性與理性經常發生矛盾與衝突,仁與義也經常形成對立,而產生道德上的「兩難」。有些學者譬如哈佛大學的柯爾柏格,認為理性道德是比感性道德較晚出現、也是更高層次的道德,在道德兩難中,選擇理性道德(義)才是更明智、更符合多數人利益的決定。在中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似乎也有越來越重視義的味道,但孟子也面臨過仁與義發生衝突的兩難局面:
在《孟子.盡心篇》裡,孟子的弟子桃應提出一個問題:「舜是天子,臯陶是法官,如果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該怎麽辦?」孟子回答:「把他捉起來就是了。」桃應問:「舜不阻止嗎?」孟子回答:「舜怎麼去阻止呢?臯陶是依法辦事。」桃應又問:「那舜該怎麽辦?」孟子回答:「舜把拋棄天下看得如同丟棄破草鞋一樣。他應該會偷偷地背著父親逃跑,在海邊住下來,高高興興地陪父親過一輩子,忘了天下。」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對仁與義的衝突和如何應對,孟子說得比孔子清楚。孟子雖然高舉義理,但在道德的兩難中,他還是認為舜應該存孝而捨義;當然這是不義的選擇,所以舜必須放棄王位,因為他在這方面有了道德瑕疵。也許有人認為這樣的處理方式「還算圓滿」,但卻掩蓋不了因仁與義的衝突而留下的缺憾。
經傳分離,單純從從《易傳》的陰陽結構與辯證思維來看儒家的仁與義,不僅可以清楚看出仁與義內含的矛盾、衝突與對立,而且瞭解到在這種衝突與對立中,儒家的選擇明顯地偏向仁,也就是將感性道德置於理性道德之上。我想不只儒家如此,整個中華文化也有這種傾向。而在同一個架構中,在思維的層次,中華文化也是喜歡感性思維(譬如類比象徵)更甚於理性思維(譬如形式邏輯),這跟我們在「思維易」裡談到的正可互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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