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第57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朝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治理國家要用正道,用兵打仗要用奇變,取得天下要不刻意為之。我怎麼知道應該如此呢?是根據下面幾點:天下的禁忌越多,百姓就越陷於貧困;政府的權謀越多,國家就越陷入昏亂;人們的智巧越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就越多;法令訂得越細,盜賊反而變多。所以聖人說:「我不刻意妄為,人民就自我化育;我喜歡清靜,人民自然按正道而行;我不去攪擾,人民自然富足;我沒有個人欲望,人民就能保持質樸的本性。」
【弈後語】
一九五四年,胡適在台大的一次演講中說,老子提倡的是「無政府主義」。對這種說法,相信很多人一定無法苟同,譬如這一局劈頭就是「以正治國」,怎麼能說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呢?老子對當時的政府和統治者的確非常失望,也提出很多嚴厲的批評,但翻遍整部《道德經》,看不出老子有推翻政府、廢掉政府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老子主張的「無為而治」,的確也是「無政府主義」的一個理想――政府如果不得不存在,那就退而求其次,她最好是「無為」,不要去干涉人民的生活。
「以正治國」其實就是「以道治國」(正道),應該是為了與接下來的「奇」(以奇用兵)相對應,才用了「正」字;就好像隨後的「以無事取天下」的「無事」就是「無為」。「道」的本質也是「無為」,只要我們不在字面上糾纏,老子在這一局要談的還是「無為而治」。為什麼不能讓政府「有為」呢?老子提出了理由:因為統治者越搞權謀、禁令越多、越誇耀奇技淫巧,國家就越昏暗、人心越狡猾、社會越動盪不安,所以理想的統治者(聖人)和政府應該要無為、好靜、無事、無欲,也就是盡量不要去干涉、騷擾人民。
這些,老子在前面其實也都說過,但這一局則更進一步指出,政府的無為、好靜、無事、無欲,可以讓人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樸。從這四個「自」字,我們可以強烈感覺到老子對人民的相信與尊重,相信人民是自動自發的、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問題,有求好之心、也能自我反省。統治者只要不胡作妄為、沒有私心,尊重人民的意願、不橫加阻擾,那麼人民就能各自發揮所長,彼此協調合作,形成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
這其實也是西方「無政府主義」的基本立場:否定政府及權威存在的必要,並不是要讓社會陷入混亂、虛無、道德淪喪的狀態,而是在肯定人性的善良與理性,相信人有合群互助的本能,當專制、剝削不公不義的法律和制度被廢除後,人們可以自由、自然地群聚,自動自發建立起他們想要的社會秩序和環境,過著自在滿足的生活。胡適甚至認為,西方的「無政府主義」以及限制政府權力的「不干涉主義」等思潮,多少是受到老子思想的啟迪(《道德經》的譯本很早就流傳於歐陸)。
當然有這種可能。歐羅克說:「今天的問題不是如何讓政府運轉,而是要如何讓它停止運轉。」老實說,今天不管哪個國家,我們都已無法讓政府「停止運轉」,但政府想「快樂自轉」也不可能,在政府與人民、團體與個人間,「有為」與「無為」的理想分界在哪裡,在兩千多年前老子開的第一槍後,到現在依然餘音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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