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第56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真正了解的人不會多說,喜歡多說的人並不了解。塞住言語出口,關閉感官入徑,收斂鋒芒銳氣,排除紛紜雜想,與眾人同光,隨世俗浮沉,這做是玄妙的同化世界。能夠達到這種境界,人們無從與他親近,也無從與他疏遠;不能讓他得利,也不能讓他受害;無法使他高貴,也無法使他卑賤。所以被天下人所貴重。
【弈後語】
辛棄疾有一首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年紀越大,越能了解箇中況味。以前年少輕衫薄,覺得自己特別多愁善感,總喜歡藉文字來抒發情感,什麼「憂歡」啊、「悲悵」啊;但現在飽嚐且識盡愁滋味,卻已懶得開口、不想多說。這正是老子所說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所謂「半瓶水,響叮噹」,一個人為什麼會喜歡說些有的沒有的,主要是想讓人感覺他很了不得,是個有別於庸碌之輩的「知者」。但真正的「知者」,就像老子所說不僅「不言」,而且還不想凸顯自己,他會和芸芸眾生「同化」,消融於塵世中。老子用了一組漂亮的說辭,「和其光」這句特別有意思――我們好像共處於一間暗室中,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根蠟燭,大小、顏色不一,當它們被點燃後,整個房間立刻光明無比,雖然每根蠟燭有不同的亮度,但都對為黑暗帶來光明做出貢獻,分不出哪個是你的光或我的光,這就是「和其光」。對人生如果能有這種體認,那麼「同其塵」(隨世俗浮沉)就有了陶淵明「縱浪大化中」的瀟灑味道。
這種與眾生和自然的「同化」,跟「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其實是一體的兩面,互為因果――一個人若能消彌個人欲念、收斂鋒芒,就較能與他人「和光同塵」;反之,能與他人「和光同塵」,自然就會淡化個人色彩,不露鋒芒、沒有自我中心的雜念。
但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並非就「面目模糊」,其實我們反而一眼就能「看」出來。想當年我到台北讀大學後,有一次到城中,在武昌街人來人往的騎樓下,看到一個擺書櫃賣詩集的清癯中年人,立刻被他所吸引。他是那樣的寧靜安詳,在紛紜雜沓的環境裡不受打擾、也不打擾他人,彷彿是個獨立的存在,但又與四周融合為一,「和光同塵」,成為街景的一部分。後來經人告知,才曉得他就是詩人周夢蝶。再後來聽說他常被文人雅士邀請到旁邊樓上的明星咖啡屋,他也不拒絕,但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時,他總是聽得多、說得少,偶而動筆寫些字,也寫得很慢很慢。
又後來,與周夢蝶見過幾次面,在近距離接觸後,更感覺他就是老子所說的「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因為他已經超越了親疏、利害、貴賤這些分野,他就在你面前,也許還會對你微微一笑,但你心中明白,任何力量都動搖不了他的。
這樣的人不只受人貴重,也讓人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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