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的樊籠裡容易產生變態性行為
性變態是情色圖譜的邊緣地帶,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圖像。
在野生的環境裡,動物的性行為是自然、單純而直接的,但被關在動物園籠子裡的動物,其性行為就可能產生一些變異,動物學家莫里斯就報告過不少例子:譬如一對雌雄猩猩,從小就被關在籠子裡,長大後,牠們並不像其他野生的同類般交配,而是雌的用小樹枝插進自己的陰道中,雄的則在另一個角落用手撩撥自己的陽具;又譬如單獨被關在籠子裡的公浣熊,會費神地收集一束束稻草,緊夾在身體下方,然後下體做推送狀,好像那堆稻草就是一隻迷人的母浣熊;而被關在同一籠子裡的小鼠猴和大躍兔,大躍兔的體型幾乎在小鼠猴的十倍以上,但小鼠猴卻常趁著躍兔睡覺的時候,大膽地跳到牠背上,想與之交合。更妙的是,莫里斯有一次想安排莫斯科動物園裡的母熊貓和中國境外唯一的一隻公熊貓交配,他將手伸進柵欄裡拍拍母熊貓的背,「示意」牠「上場」,但母熊貓卻不理睬幾呎外的公熊貓,反而轉過身來對莫里斯做出「撩人的性感姿態」,竟然想和他的手作愛。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些表現可以說是動物的「性變態」行為。所謂「性變態」,廣泛的定義是指性對象及性滿足方式為「非自然的」或「不為多數人所共有」的各種性表現,生活在「文明樊籠」裡的人類,顯然有著比動物更多樣,也更怪異的性變態行為。譬如性學專家曼尼(J.Money)所提到的如下案例:一個男人一定要他的性伴侶為他包上尿布,用奶瓶餵他,讓他在尿布上小便,然後打他屁股,說:「你真是個髒小孩!」他才會勃起和射精。這確實比前述的動物要來得「變態」。
人類的性變態行為有很多種,包括獸交、戀物症、窺視症、暴露症、虐待狂、被虐狂、戀童症、戀屍症、扮異性症、變性慾症等。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行為是人類有了文明之後就一直存在的,但它們在不同的文化中可能受到不同的關注,有著不同的消長。本章將以前面的故事來探討性變態在中國的一些問題。
中國人對獸交的看法屬溫和派
在明清筆記小說裡,出現最多的性變態是「獸交」,本章前面的六個故事皆屬之。
從這些故事可知,人們之所以會以動物為性對象,原因可能不一而足:〈姑嫂與驢子〉裡的嫂嫂是因「終年獨宿,難耐寂寞」,而小姑則是因為好奇;〈以禽獸為偶〉裡的勞姓書生主要是在追求性刺激,舉凡生毛長蹄的禽畜,「只要是母的」,他都樂於一試;而〈媚豬〉裡的何某,對女人興趣缺缺,卻獨獨鍾情於母豬,可能有特殊的心理因素。但不管原因為何,獸交總是「不光彩」的事,像勞姓書生那樣公然發表「臨床心得」的可以說少之又少,多數獸交者在被發現後,都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像〈媚豬〉裡的何某,就羞愧得投井而死;而第二章〈人犬交奇案〉裡的少婦,在狗兒當眾對她做出求歡的動作時,也羞愧得當場昏了過去。
這種羞愧當然是來自文明教化。文明教化在兩性間設了層層關卡或障礙,使某些人因此而將性慾轉向其他動物,但反過來,文明教化又對這種行為施加譴責,而讓人感到羞恥和罪惡。不過整體說來,中國人對獸交的看法是屬於「溫和派」,雖然有嘲笑、鄙視、責備的意味,但並沒有什麼嚴厲的懲罰,〈人犬交奇案〉裡的少婦是因鬧出了人命,才被以「謀殺親夫」的罪名論斬;但〈姑嫂與驢子〉裡的嫂嫂,雖然也鬧出了人命,卻只被「遊街示眾」而已(兇手驢子則被處死)。就筆者所知,中國歷代法律並沒有處罰獸交的條文。
世界各民族對獸交的態度寬嚴不一,有些相當寬鬆,譬如非洲的馬賽人,縱容他們的男孩子和動物和野獸「睡在一起」,則當事者和野獸須「一起處死」。而在基督教世界裡,獸交是與同性戀同等的罪,需受如我們在第十章所說的懲罰,在清教徒移民美洲初期,曾有一位男僕被指控與一匹馬、五隻綿羊、兩隻小牛及一隻火雞「苟合」,而被活活吊死。
在這裡,我們再度看到了過去中國的性規範比西方寬容的一面。
男人對美女與野獸的玄想
雖然不贊同獸交,但暗中進行獸交的仍大有人在,不過主要是男性。莫里斯曾提到美國的一項調查報告說,美國農村中,有百分之十七的男孩子最少有過一次因獸交而達到性高潮的經驗;但女性顯然少很多,另一項調查指出,在將近六千名的美國婦女,只有二十五名曾經因「接觸動物」而達到性高潮。就個人的性衝動強度與進行獸交的「技術」問題來看,男人都是遠比女人更易於從事獸交的。
不過在筆記小說裡,女人從事獸交的記載卻遠比男人要來得多,像〈婦人與物交〉裡臚列了各代婦人和各種動物交媾的情形,不管是否屬實,讀來都讓人「游心駭目」。有趣的是,西方也有類似的情形,在羅馬時代留下來的雅典油燈(Athenian lamp)上,我們可以看到不少女人和小馬、驢子、騾、狗、天鵝進行獸交的色情浮雕。東西方這種有志一同地誇大「美女與野獸」關係的現象很值得我們玩味。從某個角度來看,它也許是「少見多怪」,因為女人的獸交較少見,所以反而成了被人們所渲染、津津樂道的奇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渲染和津津樂道卻也可能在反映東西方男人某些共通的矛盾心理。
一是對女性貞潔深沈的懷疑──不要看那些女人表面上貞靜賢慧,其實她們有著「如獸的慾念」,會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和時候,和「不會洩露秘密」的野獸瘋狂作愛。
一是對野獸性能力曖昧的羨慕──在這些故事裡,和女人交歡的動物都具有比尋常男人更大的陽具與更持久的耐力,像〈姑嫂與驢子〉裡的驢子,讓嫂嫂覺得牠比丈夫「更勝一籌」;〈人犬交奇案〉裡的狗兒,更讓蔣少婦覺得「暢美逾男子百倍」。同樣的,在西元二世紀流傳於羅馬的「金驢」(Golden Ass)故事裡,一名男子在變成驢子後,和一個貴婦人「熱愛狂歡」,而讓她獲得「無比的滿足」。而在帝俄時代的俄國人更傳說,慾念甚熾的凱撒琳女皇是因為和一匹馬縱情交歡,快樂得虛脫而死。
一是對女性的嘲鄙與羞辱──上述兩種心理是矛盾的,結果女人獸交就成了一種讓人感到刺激、津津樂道,但又對之加以奚落、嘲鄙的故事。
因獸交而來的生殖神話
從〈熊太太〉與〈婦人生狗〉這兩個故事,我們還可看到中國人對獸交的一種奇特玄想。就科學的觀點而言,人跟動物交媾,是絕對不可能「孕育」出後代的,但在這兩個故事裡,和母熊獸交的伍某,讓母熊生下了三個力大勇猛無比的兒子;而和公狗獸交的婦人,則生下了三隻小狗。如果我們看更多的故事,將發現這種「生殖玄想」其實有一個「譜」:
當一個男人和母獸交配,那麼母獸生下來的通常是「人類」:除了〈熊太太〉外,明人陳繼儒的《虎薈》一書裡也提到一位流落荒島的木匠,和一頭母虎「結成夫妻」,而母虎生下一個大力士兒子的故事。
反之,當一個女人和公獸交配,那麼女人生下來的通常是「獸類」:譬如《蓴尊鄉贅筆》裡另有一則〈猴姦〉說,某位弄猴婦和公猴交合,結果生下一個手腳像人,而其他地方都像猴子的怪物。而在清人李慶辰的《醉茶志怪》裡,更有一隻公黿精化為美男來勾引某婦人,結果讓她生出四隻小黿的故事。
這樣的生殖神話,一言以蔽之,是在強調「男性精液的優越性」,它不僅使得接受男人播「種」的母獸都生下了人類,而且連公狗、公猴、雄黿等雄性動物的精液也跟著「與有榮焉」,讓女人生下了小狗、小猴和小黿。
但如果我們考察中國上古史,卻會發現另一組完全不同的生殖神話:譬如商朝的始祖契是簡狄吞下玄鳥之蛋而生下來的,而周朝的始祖后稷則是姜原踩過巨人足跡而生下來的──這兩個生殖神話都在表示一個女人只要和「非人類」(不一定是動物)接觸,不必男性精液的參與,就能生下與她具有同樣形貌的英雄人物。如果說這種高估女性生殖能力的早期生殖神話是母系(或母權)社會生殖玄想的殘跡,那麼明清筆記小說中高估男性生殖能力的生殖神話則是父系(或父權)社會生殖玄想的外顯。
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有一則生殖神話說,有一個女孩子因為找不到丈夫,家人就以一隻狗給她當丈夫,女孩子遂和狗丈夫到一個小島上共同生活,後來女人懷孕了,結果生下了「白種人」。這樣的生殖神話,顯然也是愛斯基摩人鄙夷白種人的生物學玄想。
窺視症與戀物症的文化風貌
〈窺春〉和〈藏鞋〉這兩個故事則分別屬於「窺視症」和「戀物症」。
「窺視」可以說是人類將性「隱藏」起來後才有的一種行為,在最寬廣的定義裡,多數人都難免會對他人的性做某種「肉體窺視」或「心靈窺視」,但如過度而又耽溺其中,像〈窺春〉裡的潤玉在牆角挖個洞,成天躲在花蔭下窺視尚書女兒如廁時所露出的下體,這就是一種變態行為了。
在多數將性隱藏起來的文明社會裡,窺人隱私都是不道德的行為,雖然在法律上它只是「微罪」,但也許是受到儒家「非禮勿視」道德規範的影響,在筆記小說裡,「窺人隱私」經常受到比「非法性交」更嚴重的「報應」,譬如潤玉就因此而變成了瞎子,而在《耳郵》裡,更有一則故事說某書生到妓院召妓,並不和妓女性交,而只是要她脫光衣服讓他觀賞,結果也因此而變成了瞎子。這些似乎在表示,中國人對窺人隱私的譴責要大於獸交。
〈藏鞋〉裡的戚某收集女人的各種弓鞋,藏在一個箱子裡,經常隨身攜帶,雖然從字裡行間看不出他收藏這些女鞋的目的為何,但十之八九是一種「戀物症」。絕大多數的戀物症者都是男性,他們迷戀之「物」包括女性的內衣、內褲、鞋子、襪子、手套等(而且以用過的、留有氣味者為「佳」),迷戀的方式為撫玩它、聞它、吻它、嚐它,或者以它來做為自慰時的道具。戀物症者對他們的收集品通常會妥善隱藏,不欲人知,戚某就有這種傾向。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戀物症者迷戀之物跟女性的服飾及打扮時尚有密切關係,在過去中國最常見的戀物症是「戀鞋症」,除了本章的〈藏鞋〉外,第七章的〈妓鞋行酒〉也屬之,因為纏足是過去中國女性美的象徵,弓鞋就成了一種「迷戀主流」。反之,在過去西方世界,當緊身束腰成為女性美的時尚時,西方男人最常見的是「緊身褡戀物症」。而時至今日,不管是東方或西方,迷戀的對象則都轉而以女性的三角褲及乳罩為主。
虐待狂與被虐狂的中西差異
〈脫褲杖臀〉和〈縉紳凌虐〉這兩個故事有「虐待狂」的嫌疑,而〈臀癢〉則有「被虐狂」的嫌疑,但嚴格說來,都不是很典型,因為我們看不到施虐者或被虐者因此而獲得性興奮的確切描述。
在中國無所不載的筆記小說、甚至在放縱奇想的色情小說裡,我們都很少看到有關虐待狂或被虐狂的描述,但在西方,特別是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初年,相關的記載與小說卻非常多。「虐待狂」(Sadism)的字源來自十八 世紀法國的沙德(Marquis de Sade),他以個人的實際經驗加上文學渲染,寫了不少藉凌虐女性肉體來獲得性快感的小說;而「被虐狂」(Masochism)的字源則來自十九世紀奧地利的梅哲克(Leopold V. Sacher-Masoch),他同樣以個人經驗加上文學渲染,寫了不少要求女性鞭打他以獲得性快感的小說;這類的小說在當時歐洲都頗受歡迎。
除了小說外,十九世紀的歐洲更出現不少「虐待與被虐妓院」,其中最有名的當推在倫敦由柏克萊夫人所經營的妓院,她發明一種叫做「柏克萊之馬」(Berkle’s horse)的道具,男嫖客被綁在一個有支架和襯墊的梯子上,一位妓女站在他身後,用鞭子抽打他裸露的背部及臀部,另一位妓女則站在他前面,撫玩他的陽具。這種特殊服務讓不少男人趨之若騖,而使柏克萊夫人在八年之內就淨賺一萬英磅。當時還有一本名為《女教師之愛》的鞭打指南手冊,將有這種變態傾向的男人分為三類:一類是喜歡受女人鞭打,一類是喜歡鞭打女人,另一類則是喜歡窺視鞭打的情景,妓院都能分別針對他們的不同需求提供服務。
中國過去的妓業雖然也相當發達,但翻遍王書奴的《中國娼妓史》,卻看不到一條類似的記載。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在過去是比較不時興性虐待與性被虐的(當然不能說沒有)。為什麼西方人會喜歡這些花樣呢?有一個原因跟他們的近代教育有關,不少人指出,十八、九世紀的歐洲盛行以教鞭來體罰學生的啟蒙教育,當執教鞭的是年輕貌美的女教師,而被鞭打(打屁股)的是情竇初開的青少年時,它很容易跟性興奮「聯配」在一起,而成為日後渴望被虐的溫床。但這可能只是原因之一。
扮異性症與閹人的性生活
〈妖人桑翀〉這個故事出現在很多筆記小說裡,在當時顯然是相當轟動的社會新聞。桑某的纏足及做女性裝扮,而且以女性為性對象,讓人想起「扮異性症」(transvestism)這種性變態,當然不是很典型,因為典型的扮異性症者在做異性裝扮時會產生性興奮,由於敘述資料的不足,我們不知道桑某是否有這種特徵。
其實在過去的社會裡,一個人打扮成異性的原因不一而足,像花木蘭的代父從軍、祝英台的易裝求學等,這類的女扮男裝可以說都是為了遷就現實的權宜之計;而梅蘭芳在平劇裡的反串成旦角,則是一種戲劇傳統,但這樣的「性別倒錯」卻也製造出某種異樣的性魅惑,特別是反串成旦角的男伶,如第十章所述,在清朝更成為男同性戀的主要對象之一。而本章裡的桑某及其同路人之打扮成女性,進入婦女閨閣廝混,並進而與之顛鸞倒鳳,在男女大防森嚴的時代裡,更演變成一種奇特的色情騙術。
〈宦官妻〉這個故事則是在說閹人的性生活,但與其說侯玉對侍妾的「逼體抓咬」是一種性變態,不如說是變態社會對自然性慾所造成的扭曲。在歷史上,亞述、波斯、拜占庭等帝國及中國和阿拉伯的歷代王朝都有將男人閹割以充當帝王家奴的陋俗,而西方的希臘羅馬時代,豪門巨室豢養閹奴以供差遣的情形亦非少見,其目的當然都是為了防範他們染指主人的妻妾。閹割有多種方式,有的只割除睪丸,有的則連陽具一併割掉,但在希臘時代或者更早以前,人們即已經知道閹割並不會使性慾消失,一個閹人如果陽具還在的話,在某些情況下還能勃起,甚至還能射精(只有精液而無精子),羅馬的諷刺詩人朱文諾爾(JuvenaI)即曾寫詩諷刺一些羅馬貴婦豢養閹人做為情夫的內幕。
中國歷代王朝的太監是連陽具都一併斬草除根的,但即使失去了「慾望之根」,慾望仍然不死,侯玉就是一個例子。他之所以對女人「遍體抓咬,一定要到汗流浹背,盡興之後才會停止」,正表示他的性慾是多麼地「鬱而不暢」。在清人查慎行的《人海記》裡另有一則故事說,明朝崇禎皇帝派人到後宮小太監的房間搜索,找出不少「狎具」(人工陽具),這些玩意正是太監們用來玩弄宮女的道具。自己沒有了「慾望之根」,就用一根假的來履行自己的「性意志」,也是「慾望不死,只是扭曲」的明證。
本能與文明交互作用下的特殊產物
文明,使得人類比動物有更多的性變態行為。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些性變態行為也許只是人類的性隨著文明化而多樣化中的一環;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們更可能是文明「阻擾」了本能的自然發洩,而使性慾被迫「轉向」的結果。不過,性變態也並非全是文明阻擾或壓抑的產物,因為文明所阻擾或壓抑的主要是女性的性慾,但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性變態「患者」都是男性,其中顯然也涉及性衝動強度的問題。
另外,文明也提供了人們錯誤學習的機會和道具,特別是戀物症這種性變態。根據現代精神醫學的研究,絕大多數戀物症者之所以會迷戀上某種「物品」,多是因為他們早年的性興奮和這些物品產生了「錯誤聯配」,而這些物品不管是弓鞋、緊身褡、三角褲等,無一不是為了增加性魅力而出現的文明產物。
雖然說性變態是本能與文明交互作用下的特殊產物,但整體說來,中國過去的性變態似乎比西方來得少,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人過去不太在意這些行為,所以留下來的記錄比較少;一是中國人過去不像西方人那樣阻擾性的自然發洩,所以各類的性變態行為不像西方那樣多。事實上,「性變態」這個含有輕蔑味道的語彙是從西方流傳過來的,從宏觀的歷史角度來看,中國人在大多數時候對「自然」與「非自然」的性行為都有著比西方人更寬容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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